朱棣的雙臂緊緊地摟著她的身子,耳畔不停地低聲呼喚著她的名字,仿佛在一遍遍確認(rèn),她真的還在。
楚楚閉目,將自己的臉貼在朱棣寬闊而堅實的胸膛之上,聽到來自于他的胸膛下的血液澎湃的激蕩之聲。她的鼻息里,亦嗅到了來自于他身上的淡淡的猶如鐵銹般的一縷殘余血腥的氣息。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是他來了,他尋到了自己。
楚楚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竟會有如此多的眼淚。
淚水如決了口的湖,不停地從她閉著的眼眸里涌出,很快爬滿了她的臉龐,將他的衣襟也濡濕了。
朱棣一直撫著她的后背,像是安撫小孩子般,一下又一下,充滿了耐心。
但卻什么都不問。
不問朱允炆和仙仙去了哪里?亦不問她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只要她肯留在自己身邊,如此,他就知足了。
......
打了四年的靖難之役,隨著皇城的攻陷,徹底地結(jié)束了。
朱棣將楚楚抱進轎子里,隨后翻身上馬,一行人踏著整齊的步伐,朝著皇宮行進。
進了內(nèi)城的時候,已是卯時初,天色蒙蒙亮,朱棣率軍打馬路過時,見街面上唯有幾個小攤販正在棚子底下支攤。
朱棣心知有些百姓已然知道城破的消息,躲在家里,有些卻還不知道,便正常出來支攤。
渾身帶血的數(shù)千兵丁涌上街頭,幾個攤販被嚇得面色發(fā)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要逃,有幾個甚至狠狠心,連攤子都不要了,轉(zhuǎn)身四散奔逃。
朱棣翻身下馬,往一個燒餅鋪子走了兩步。那攤主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磕頭連連:“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朱棣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北,小北會意,忙從袖中取出二兩銀子,問道:“敢問老人家有多少個燒餅?一個幾文錢?”
“都送給軍爺!都給軍爺!” 攤主哪里敢收他的錢,只踉蹌著連連往后退。
朱棣搖頭:“老人家,我是燕王朱棣,只殺胡虜奸佞,不殺百姓的?!闭f罷,放下二兩銀子:“本王看老人家這里約摸有幾百個燒餅,我都買了,二兩可夠?”
“夠,夠了?!?那攤主見他盔甲縫隙上染血,面容卻俊朗,說話也和氣,加上二兩銀子的誘惑,便壯著膽子將銀子拿了。
“這位老人家,本王大營內(nèi)尚有幾萬人馬還未吃食,還請老人家速速帶著家中伙計將燒餅送去金川門附近的大營,可好?”
二兩銀子攥在手里,攤主膽子都大了些,神情也沒方才那般畏懼了,聞言便點了點頭。
朱棣并不會管這攤主得了錢會不會去大營,便是他不去,周圍百姓見此,也知道燕軍秋毫無犯,這就夠了。
朱棣翻身上馬,繼續(xù)往前走。
他要想從金川門走到皇城,需要途經(jīng)鼓樓、國子監(jiān)、太平街......幾乎要橫穿整個應(yīng)天。
朱棣一路走,一路花錢買吃食,只管叫人送去大營。楚楚在轎子里,也不禁感嘆,朱棣這一場政治作秀,于穩(wěn)定民心而言,堪稱高明。
走到后來,甚至有膽子大的百姓來看熱鬧,還有兩個光屁股的小孩子綴在兵士后頭看稀奇,被自己爹娘抓回去打了一頓。
朱棣見了,嘴角噙上一抹笑。想來明日燕王朱棣攻入應(yīng)天,秋毫無犯的消息,便會借由這些走街串巷的小攤販傳播開來。
應(yīng)天的民心便安穩(wěn)了。
這便是從金川門攻入的好處之二了,易于收攏民心。
“殿下,到皇城了。” 小北等人跟在朱棣身后,齊齊拱手道。
朱能甚至迫不及待拱手道:“殿下,末將愿為先鋒?!?
朱棣望著眼前巍峨的皇城,搖搖頭道:“下馬!”
眾人齊齊下馬,朱棣慢條斯理的步入皇宮。
果不其然,應(yīng)天城破,十萬大軍被俘的消息令人魂喪膽消,皇城內(nèi)的禁軍早早的脫下盔甲,奔逃出城,也有的正在搶奪財貨,倒也還剩下幾個忠心的,去后廷保護陛下了。
整個皇宮,自洪武門而入,只見禁軍、宮娥、太監(jiān)尖聲叫嚷,四散奔逃,亂成一團。
朱棣面不改色,先遣了一千人馬將御道兩側(cè)的六部衙門和五軍都督府盡數(shù)圍了起來。
緊接著,他調(diào)動朱能,帶著兩千人馬,一面喊著“跪地不殺”,一面緊急分兵去封存文淵閣書籍以及內(nèi)府十二庫。
再然后,朱棣帶著剩下兩千人馬繞過三大殿,往北側(cè)后廷而去。
剛一入奉先殿,便見七八個小太監(jiān)抬著一具身穿袞服、戴冕旈的尸體而來。
那尸體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僅僅憑著服飾能斷定這應(yīng)是皇帝的尸體。
朱棣隨即撫著尸身痛哭:“允炆,四叔本欲清君側(cè),從未想過要你的性命,你怎如此想不開?”
楚楚低下頭,仔細打量了一番尸身,認(rèn)出這是陳公公的尸體,心下惻然。
身后的人紛紛勸朱棣節(jié)哀,這個說殿下也沒料到,那個說都是皇帝身邊的奸佞所害。朱棣順勢傷感一番,遣了二百兵丁,將陛下尸身尋了個屋子擺好,再團團圍住,待稍后再做處理。
楚楚見此情形,心知朱棣認(rèn)下這具身體,應(yīng)是徹底打算放過朱允炆了, 抬頭望向他,亦看到朱棣也在看著她,朝她輕輕點了點頭。
最為重要的事情已了結(jié),朱棣將楚楚安頓好,只管帶兵返回文華殿南側(cè)的文淵閣。見外頭已有士卒把守,他便推門而入。
此地乃宮中藏書之所,閣中有房十余間,西側(cè)有一間房便是大臣辦公之所。
推開門,見兩人端坐在案后,一人筆挺挺地立著,正是方孝孺。
朱棣溫聲道:“方大人、曹大人、趙大人,許久未見?!?
方孝孺性烈如火,一見朱棣進來,霍的一下站起來,指著朱棣的鼻子罵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罵了一句還嫌不夠,厲聲道:“你身為太祖之子,陛下叔父,竟做出此等謀朝篡位之事來,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朱棣不惱,笑道:“陛下年幼無知,為奸佞所迷惑,本王不過是清君側(cè),奉天靖難而已?!?
曹趙二人一時靜默,方孝孺冷笑一聲,只攥著拳頭,怒目而視。
朱棣淡淡對三人道:“陛下駕崩了。”
三位臣子的身子俱晃了晃,即使知道朱棣進來就意味著陛下已亡故,可聽見消息到底有幾分震驚。
方孝孺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道:“陛下,陛下,微臣恨啊!” 說罷,嚎啕大哭,復(fù)沖著金柱撞去。
事發(fā)突然,朱棣等人皆來不及阻攔,幸得邊上一個小黃門機靈,斜拉里沖出來,將他撞了一下,恰恰偏離廊柱。
朱棣大怒,厲聲道:“把他給我關(guān)起來!” 兩個兵士迅速上前,將猶自咒罵不已的方孝孺拉了出去。
曹趙二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盯著腳下金磚,不敢抬頭。
朱棣在花梨木圈椅內(nèi)坐下,看了一眼兩人,開口道:“本王今日匆忙趕來,只有三件事要請二位去辦?!?/p>
曹趙二人約摸是早已通過氣了,便只管靜靜聽著,既不同意,也不反抗。
朱棣仿佛沒看見兩人的消極對抗似的,只緩緩開口道:“第一,本王登基后,凡肯棄暗投明者,皆既往不咎,一概錄用?!?
兩人對視一眼,心知這是要收攏在朝臣子之心了。
“第二,請二位將這個消息登上邸報,只說一年后朝廷要加開一次恩科,取進士三百,用于填補各地官吏空缺?!?
曹大人眉毛動了動,明白這是要收攏在野士子之心了。
“第三,免除賦稅徭役三年,與民修養(yǎng)生息。”
“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曹清和趙謙齊齊默然。
朱棣手腕極是老辣,只這兩件事,天下 民心、士心俱在他手,那些尚在觀望中的官吏也為他所用,加之他還有兵馬。
這天下,真的是要換成燕王一系了。
曹清嘆息:“老臣三日后便要辭官離去。” 自己退下來,保住曹家清名,再叫家中子弟去考一年后的恩科。
趙謙年紀(jì)尚輕一些,實在不舍得棄官而去,神色間猶豫得厲害。
朱棣掃了他一眼,了然笑道:“國朝初立,萬象更新,必要老成持重之輩在朝堂。趙大人素有聲名,本王實在愛惜,自會加封趙大人為太子太保,位列三公。”
所謂千金買馬骨,充作過渡,如此才讓這些前朝臣子們安心。
趙謙聞言,臉上的褶子都要笑開了花。
兵權(quán)在手,士民歸心,官吏歸附,這場應(yīng)天之戰(zhàn)可算是開了個好頭。
......
祭拜先帝陵寢,安葬建文帝的尸身,整修各處被大火毀損的宮殿,如此忙了十來日,朱棣才堪堪得以空暇下來。
第二天,諸王便率群臣上表勸進,朱棣不允。
第三天,諸將上表勸進,再不允。
第四天,當(dāng)諸王再上表勸進時,朱棣面露不悅之色,厲聲呵斥了諸王。
同日,群臣再請,朱棣再次固辭不允。
六月十七日,群臣跪在文華殿外不起,朱棣這才點頭,登基稱帝,年號永樂,史稱永樂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