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的朱棣,難得給自己放了幾天假,帶著楚楚游山玩水。
因是微服私巡,錦衣衛(wèi)備下的是一輛清漆四輪馬車,雖不算雕花飾錦,紅櫻綴玉,但櫸木所制,又刷了桐油,質(zhì)堅防火。
馬車外飾防風的松江斜紋布簾,里頭空間寬敞,可供人躺臥。一側(cè)設(shè)有一拱肩六屜案形小桌,抽開來俱是些薄脆粉果、玫瑰陷頂皮酥、金橙卷兒之類的小點,并一屜蓋柿、水梨等果子。
見楚楚盯著那些小食看,朱棣摟住她笑道:“一大早起來,沒怎么吃東西,留著給你墊墊肚子?!?/p>
楚楚順勢靠在他懷里,眉眼帶笑:“朱棣,你越來越像個滿分老公了?!?/p>
“什么?像什么?”朱棣看向她問。
“就是夸你是個完美好相公的意思啦?!背炘谒麘牙镄?。
“促狹鬼,八成不是什么好話?!敝扉πχ鴵u搖頭,“離靈霞寺還有一段路程,你要覺得累了,就先躺下歇歇,等到了我再告訴你?!?/p>
靈霞寺是京城附近大寺,便是建于靈霞山山頂,也一樣香火旺盛,人聲鼎沸。
上山的青石階綿長至山頂,積年累月受風水雨打,為人踩踏,早已潔凈如鏡,連苔痕都無一絲。
一路行來,周遭遍栽槐松,值此七月,槐松正翠,冠蓋如林,風煙輕,云靄凈,草色蒼潤,野花雜秀,時有蜂簇其上,泛著自然的野趣。
楚楚望著許久未見的秀色,心情大好,便跟著朱棣一同上了青石階。
眼前長不見底的臺階仿佛一直通向云霄,好在楚楚平時就注意強身健體,倒也不覺得很累。
朱棣見她額頭細汗點點,頗為心疼,問:“可要用籃輿?”
富貴人家來登靈霞寺,決計不會自行登山,必是叫家中奴仆抬著轎子上山。
這青石路上,除了行人,時不時有仆婢抬著綠泥金頂大轎、雕花朱奇藍泥轎拾級而上,還可從山下雇人抬著藍布小轎上山。
楚楚連連搖頭:“坐轎子怎么能體會到爬山的樂趣呢?我才不要呢,我們來比試比試,看看誰先登頂?!闭f完就幾步小跑起來。
朱棣慢悠悠搖晃著手中灑金川扇,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但見佛寺建于山頂,云遮霧繞之下俯瞰群山,明瓦朱漆,珠宮貝闕,石欄桿,菱花窗,回文萬字,幡幢重重。
廟宇四周堪稱人流如織,盈門塞路。
著襕衫的士子們相攜笑談,意氣風發(fā)。錦衣華服的權(quán)貴高門或坐著高頭大馬,或乘著青金雕花大轎。又有羅裙飄飄的婦人娘子,簪花施粉,含笑而來。間雜著小攤小販,四處叫賣“棋炒棋炒”、“甜滋滋羊桃蜜煎”、“鄒紗云吞來一碗”......
還有鳴金敲鼓,打著青黃兆蓋的游神隊伍,集合了數(shù)百人,綿長蜿蜒,望不到盡頭。
街面上游人如織,摩肩接踵,時不時夾雜著熱鬧的歡笑聲。
楚楚一路看著雜耍的,放焰火的,跑得臉頰紅撲撲的,兩只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漫天星河。
朱棣牽著楚楚的手,慢悠悠地穿梭在人群里。兩人行了數(shù)步,楚楚忽而駐足在一家客店前。
朱棣驚詫望去,卻見楚楚含笑道:“這家客店我曾住過,茶點做得很有特色,我們?nèi)L嘗?!?/p>
朱棣自然聽她的,便帶著楚楚隨意撿了張大堂的桌子坐下。
兩人落座,叫了一些茶點,旁邊有三兩桌士子在高談闊論,“陳兄休要再提,會試連考九日,考得我大汗淋漓,渾身酸臭,一出考場,大睡兩日,今日方起?!?/p>
一個山西籍學子說完抹了抹汗,捻了桌上一只定勝糕來吃,邊吃邊含糊地與眾人一塊兒吐槽起會試之難。
這些士子們都是剛剛參加完今年春闈的,自然關(guān)心時政,話題沒一會兒就從會試轉(zhuǎn)向了京察。
朱棣自登基以來,一向注重官員廉潔,定期便會進行巡查,俗稱京察。
“說來這次京察,用了考成法,好生苛厲?!币粋€士子抿了口茶水,蹙眉道:“何至于此?一次京察,僅老疾就罷黜了六十四人,還有貪,一百三十四人。這還是京察,若算上地方官考核,也不知道多少人要被罷免?!?/p>
朱棣瞧著楚楚,湊到她耳畔,含笑道:“有人說你苛刻。”
楚楚瞪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方才說話那位山西籍士子定勝糕都沒吃完,即刻反駁道:“這么多官位騰空,難道劉兄不高興嗎?”
一針見血,劉兄無話可說,只能訥訥道:“往日京察素來是六年一次,如今改成三年一次,再配上考成法,未免太苛刻了些。"
山西士子還沒開口,便有旁邊幾個士子反駁道:“劉兄這話錯了,新朝初立,滌蕩官場污穢本就是應該的。那幫拿著薪俸卻尸位素餐之人盡數(shù)被罷黜,難道不是好事嗎?”
眾人都是十幾歲的年級,正是熱血沸騰的青年,自然躊躇滿志,爭相攻訐劉兄。
“劉兄可看了邸報?今次罷黜的每一個官員都有理有據(jù),俱被刊登在了邸報上,天下人共鑒之?!?/p>
劉兄身側(cè)的士子穿著寶藍直綴,說到激昂處,神色振奮:“國朝新立,不同于前朝,薪俸高了,冰炭孝敬一應折在了薪俸里,據(jù)說這是當今皇后想出來的法子,叫高薪養(yǎng)廉。如今那些官員再不能以生活窘迫為名,行貪污之事了吧。”
“不光如此,朝廷還專門建了什么,什么宿舍,免了諸多新官無處容身,倒實在是項善政?!?/p>
眾人話題一路扯偏,從考成法說到了米價,又扯到了邸報。
那山西士子感嘆道:“那邸報上刊登的番薯種子,我家也種了,果真畝產(chǎn)能有四石,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四石?”寶藍士子驚詫之下,連聲追問,“果真有那么多?”周圍人也爭相看來。
山西士子點點頭:“北方這些年遭了戰(zhàn)亂,土地又貧瘠了些,朝廷派遣農(nóng)官和山西清吏司的人一同搞了什么試驗田,果真種出了四斗,就在大同府外,人人都能去看。只可惜,那番種說是會退化,得年年育種?!?/p>
眾人連連追問是哪位農(nóng)官育出來的種子,山西士子頗為不耐煩:“邸報上不都登了嗎?是皇后娘娘親自育種,又于皇莊的試驗田上實驗過后,才推廣的。”
楚楚與朱棣對視一眼,兩人輕笑一聲,起身離開客店。
朱棣回頭,看楚楚笑得眉眼彎彎,含笑問道:“皇后娘娘被人好生夸了一番,連我的風頭都搶了,很快活吧?”楚楚仰頭望著碧藍蒼穹,又看了看四周喧嘩熱鬧的人潮。
“簪花簪花,一朵梅花賽神仙,兩朵梅花壓牡丹......”
“吹糖哩,蔥糖烏糖芝麻糖,上好的玫瑰灌香糖!”
“看一看,惠州的畫眉石,廣東蛤粉,端州玉華花粉,都來瞧一瞧!”
在喧嘩的人聲里,楚楚握著朱棣的手,笑道:“我不過是覺得自己做了些有意義的事,所以才高興罷了。”
朱棣望著她清麗的眉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只管牽著她的手,慢悠悠踱進了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