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南城郊外的一片野坡上,有一棵刻著我和他名字的樹。
我年事已高,很多從前的事情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獨獨記得那一棵栽在野坡上的樹,和當初一起種樹的人。
孫女來看我的那一天陽光正好,風將一片快要枯掉的落葉吹進我家的陽臺。我抬頭看,窗外的陽光明明應該很刺眼,但我卻不這么覺得,它似乎在引領我去做什么事情。
房間門一被打開,我便道:“帶我去那里,我想再看一眼那棵樹?!?/p>
我和金是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的,捧著同一塊西瓜,坐在同一處樹蔭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金性格活潑開朗,長得又好看,大院里的小孩兒都喜歡跟金一起玩。
而我不一樣,我從小就垮著一張臉,性子冷,又不愛說話,也不愛主動去跟別人打交道。久而久之,院里的小朋友都躲我躲得遠遠的。
同齡的孩子不喜歡我,會在背后說我的壞話,拉幫結派地搞小團體。只有金,只有他會拉著我的手走到他們面前說:“我也要和小榆一起玩?!?/p>
小孩兒們不愿意跟我玩,便說:“金你可以跟我們玩,但裴榆不行?!?/p>
從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招人恨,明明自己什么都沒有做。一直到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從前一個院子里的小孩兒。那時候彼此都已經(jīng)是大人了,不管是外形還是心智都已經(jīng)成熟,想到當年的事情只覺得幼稚。
她說:“裴榆,你小時候太優(yōu)秀了?!?/p>
只是一句話我就明白了,我小時候沒有朋友不過是因為我成了別的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小孩子本就容易討厭一個經(jīng)常跟自己做對比的人,討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但金不會,遇到這種情況,他通常會拉緊我的手說:“不讓小榆玩,那我也不跟你們玩?!?/p>
金那時候年紀尚小,但還是會拉著我的手告訴我:“小榆你放心,我拉著你呢!絕對不會把你放下的。”
有一次我放學回來,手中拿著兩張滿分的試卷。
突然,院子里沖過來幾個小孩兒,雖然他們沒有動手,但看向我時眼里的厭惡根本藏不住。他們說:“裴榆你能不能搬出去?。磕懔粼谶@里干什么?”
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野岢鋈ァ?/p>
但后來從他們零碎的話語中我明白了原因,當天期中考試成績公布了,他們的爸媽都因為他們考得沒我好而罵了他們。
那時的我實在不能理解我考得好有什么錯。
我走到金家門口,看到他正被他父親訓。金父的聲音很大,幾乎整個大院的人都能聽見。
“你說你天天跟裴榆在一起玩,怎么半分人家的聰明勁兒都沒學到?裴榆怎么就能考滿分,你就只能考個及格?”
又是這些話。我突然有點兒害怕,我怕沈凜也會因為這件事不再跟我玩了。
我不再偷看他們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轉頭就跑回了家,然后把試卷撕了,窩在房間的角落小聲哭著。
窗外的燈一盞一盞地亮起,我哭得臉頰發(fā)干,嗓子也有一點兒疼。
突然,我聽見門口傳來金的聲音:“小榆在嗎?”
隨即,媽媽的聲音傳來:“是金呀?小榆在房間呢!你進去找她吧。”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我不僅能將外面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還能聽見沈凜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我慌忙站了起來,三兩下爬到被窩里,佯裝自己在睡覺。我的眼睛緊閉著,臉埋在被子里不敢抬起。
“你怎么這么懶??!”我感覺到金爬上我的床,然后想要過來掀開我的被子,“小榆,你快起來。”
被子被掀開,我的通紅的眼睛就這么暴露在金的視線下。
金一愣,他問我:“你怎么了?”
我哭了,哭得越來越大聲,就連在廚房做飯的媽媽都被我的哭聲吸引了過來:“怎么了,怎么了?”
我抬手擦著止不住的眼淚,顫抖著肩膀哭道:“金,我……我以后不考……不考那么高的分數(shù),我再也……再也不考一百分了,你別不跟我玩,不要不跟我玩……”
我那時候只顧著哭,全然忘記了身邊的人在我耳邊講了什么,我只記得金抱住了我,他跟我保證:“我不會不跟你玩的,我保證?!?/p>
我的童年,只有金。
我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去學大提琴,那時候金也跟我在同一個興趣班學鋼琴,我倆特意調(diào)了差不多時間的班,一起上課一起下學。
因為金極高的音樂天賦,他經(jīng)常會被培訓班的老師帶去參加各種比賽。我很喜歡聽他彈鋼琴,那對我來說是一種享受。
從那時起,大院里經(jīng)常會傳出鋼琴和大提琴合奏的聲音。
起初是在一天下午,我在房間里練琴,可能是大院里的小伙伴都結伴出門玩了,大人也都還在上班,院子里十分安靜,琴聲在空蕩的院子里十分清晰。
我拉著拉著,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陣鋼琴聲。
整個大院里就只有金會彈鋼琴,我一下就猜到了。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有著非凡的默契,于是下一首我就和他合奏了同一首樂曲,大提琴為主,鋼琴為輔。
我倆是最好的搭檔,一起參加過很多次學校的文藝會演,我倆又是青梅竹馬,很多同學都覺得我倆在談戀愛,就連老師都來問過我。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女生總是比男生更容易早熟,所以我在大家猜測我倆關系的時候就很清楚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
我想一個女孩兒的青春,很難不喜歡上一直陪伴在你身邊、溫柔鼓勵你的少年吧。
但畢竟年齡還小,而且這是一個秘密,所以當老師問我這件事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直接反駁了。
那時候我沒注意金就在辦公室外,我出門時才看到他。
自從喜歡上金,我變得有些小心翼翼。見他以一副怪異的表情看著我,我便搶先開口說:“你什么表情???躲在這兒干嗎呢?”
金也很快笑了起來,手臂搭上我的肩膀,然后把我攬了過去:“老師把你喊去辦公室干什么???”
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攬了一下,心里狠狠一震。金的身體一觸碰到我的身體,我的臉立馬紅了起來。
我匆匆低下頭,不敢抬頭去看金,嘴上胡亂說著:“能有什么,就班上流言蜚語太多了,老師把我叫過去問清楚。”
金問:“什么流言蜚語?”
我紅著臉抬頭瞪了他一眼:“還有什么!就是……你和我……”
我那時候沒注意到,一向厚臉皮的少年臉頰也有些泛紅。
他撓著頭:“那你怎么說?”
我生怕自己多待一秒就會暴露心思,于是裝作滿不在乎地留下一句“根本沒有的事情,還能怎么說?”就跑開了,也沒去注意金的表情。
為了防止金察覺到我的心思,那年中考,體育要考游泳,我故意跟金錯開了時間。
我媽還有些疑惑地問:“你怎么不跟金一起在7月份學?”
我那時候正收拾著要去琴房的東西,頭也沒抬地說:“我事情太多了,7月份還要去琴房練琴,所以8月份再去?!?/p>
“行吧?!?/p>
媽媽走后,我手中的動作慢了下來。
誰不想跟金一起去學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