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Enlightenment(Villanelle's POV)
這一切……都有意義嗎?
少女無力地癱在熟悉而柔軟的床上,雙眼空洞地看向天花板。恰逢十五的圓月從遙遠的地方送來這個遙遠的時空以溫柔依然的月光,勾勒出少女纖細的描線和稍顯棱角的面龐,充盈這個靜謐小鎮(zhèn)中一間平平無奇的小臥室。平衡的美中不乏來自自然的刻意。
這是真的我想要的嗎?
少女用手肘支起身子,視線匯聚到床前的書桌上一個蹭光瓦亮的金獎杯,杯座上用花體字鐫刻著"青少年科研前線最佳貢獻獎——薇拉內爾·E·沙普勒斯"。
那不過是一塊鍍金的銀器,從手掂出來的重量就可以輕易區(qū)分。為什么我會花了十年來追求它?十年……我本該和同齡的正常人一起,體驗輕松快樂的校園。事已至此,我放棄了這些寶貴的光陰和不可重來的青春來爭奪這一虛妄的榮譽和一份隔絕人世的工作,幾乎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現在正是一個懸崖勒馬的好關口,繼續(xù)一意孤行真的值得嗎?
擺在獎杯旁的,是壓在幾張書寫紛亂的手稿上的筆記本電腦。亮起的屏幕上顯示著一份標題為"絕密:普羅米修斯的錄用通知"的文檔。單倍行距的文本詳細的列出了來就任研究員的發(fā)展前景,社會保障,對家國天下的意義等等經天花亂墜修辭的獨到優(yōu)勢,其語氣懇切真誠,極具說服力,即使是第十三次閱讀也向薇拉散發(fā)出塞壬歌聲一般的誘惑力。
好吧。我必須承認,面對這樣一份工作我其實已有按捺不住的心動。這是我前半生所奮斗的階段性成果,也是邁向我終身理想的臨門一腳。如果單純的是要想隨心所欲的研究,只為找出心中所向往的那個生命奇跡的答案,加入國立組織奧林匹斯基地的普羅米修斯分部無疑是沒有之一的最佳之選。而我自主研發(fā)的核心技術——
但是一旦加入了基地,我這一生也都將傾注于此。基地這種國立秘密組織哪是能容許你隨來隨去的地方,入職即簽的保密協議將限制你的生活范圍,只有少數一些人口較少監(jiān)控系統(tǒng)完善的小城市能允許內部人員在自由時間休閑度假,而實際上,機構里批準過的最高的共計一年假日不過十五天。即使基地內部設施再齊全,這過的日子也與大部分公民所習以為常的正常生活大相徑庭……
要拒絕嗎?心中隱隱現身的否定左右輕搖著薇拉的頭
明明同樣是期待已久,尋尋覓覓了人生的前十余載的理想生活,為何就成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樣子?我不過是想在為人類奉獻智慧的同時生活在人群中,這種對社會生活的需求在我身上難道就失去了先天正當性嗎?
一陣切實的奇癢伴隨著控訴一般的思辨像是爬行動物堅韌的腹部擦著她的脊背扶搖而上,刺激著每一處皮膚上的神經感受器,帶給她以密集的刺激與思維停擺的間隙。而冰冷的觸感仿佛這瓶獵奇香水的后調,從脊髓蔓延到全身,迅速凝結了長達半分鐘的燥熱,將疲憊的意識拉向回憶的長廊……
"我…我想去埃馬克科技大學任教!"
嗯?薇拉的腦海中閃過一頭淡銀色的短發(fā)以及一個從陳舊的課桌前站起的身影,對一個三年級小學生來說大了不少的校服外套快垂到了膝蓋,但仍蓋不過稚氣的臉上洋溢著的憧憬與陽光,而在他身上最具辨識度的特征就是藏于銀灰間的墨綠斑點,像是常常發(fā)跡在橘皮上的青霉菌…克洛芮恩(氯)?他好像是這個姓來著,以元素為姓很特別所以我才會有點印象。還有那張臉…她咽了口吐沫,為什么那么精致?仿佛透過表面氧化物薄膜從鋁箔反射出的柔和、水潤的光澤,那是一種原始的雕琢美,一種源于人體多巴胺獎勵機制的吸引力,一種朦朧中潛藏的人類最卑劣的欲望。我好像有點…喜歡他?這是她第一次用這樣的初級詞匯來形容自己,以前的她從未認為她會像正常一樣對他人產生這樣突兀的沖動與渴求。
去大學任教?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或許我還能再見到他。"薇拉內爾躺回了床上,像是在毛玻璃的粗糙面貼上了透明膠帶,她的生命的目的地似乎又明晰了幾分。而在屏障另一側,那個少年的眼中閃著和她別無二致的探知欲和仿佛能洞悉事物本質的高光。或許正是這種相似性激發(fā)了她的情感,仿佛同向電流的兩根導線在安培力作用下相互吸引。而擦過克洛芮恩的眼角,幾縷被撇開的發(fā)絲銀底綠斑,與瞳孔的蒂芙尼綠照相呼應……等等,銀底綠斑的頭發(fā)?
一股強勁的電流頂掉了半拍心跳,疑問帶著疑問才被發(fā)現的挫敗感緊隨而至。世界上還存在這種樣式的頭發(fā)?頭發(fā)的顏色是由基因決定的,而直接來自與頭發(fā)中不同金屬離子的含量。常見的發(fā)色不過黑、金、棕、褐、灰白幾種主色調,再不濟因為對蛋白質的嚴重缺乏可能會出現紅色的頭發(fā),但再怎么著也是純色或漸變色??赡艽嬖谔焐倪@種帶綠色斑點的銀發(fā)嗎?根據從政府2050年開始實行的法案條例,未成年人給頭發(fā)染色是被嚴令禁止的,為的就是消滅這一類以奇裝異服為特征而形成的不良少年、霸凌小團體。事實證明,這些奇裝異服是他們空虛內心和中二情緒的寄托,是獵奇審美的膨脹產物,也更是這一個個惡性組織所謂團隊向心力,歸屬感和榮譽感的重要象征。
"剝去了這一切虛假的偽裝,他們站在和自己外形沒什么區(qū)別的人群中,也就能認清這個事實:他們什么都不是,同為烏合之眾的他們誰都沒有資格講誰。"
所以說他是怎么得到這一頭奇異的頭發(fā)的?上一次見到這種斑紋還是在核廢水排放的海灘上看到的發(fā)霉的章魚尸體……難道說真的是長的類似霉菌的微生物?
"為什么我會對這種假想的微生物產生這樣一種熟悉感甚至親近感?"薇拉內爾又感到那種怪異的瘙癢,像是螞蟻在她后頸上方一厘米那塊不存在的皮膚上爬行,用手撓也感覺根本摸不到重點從而其效甚微。"幸而",這種不明原因的瘙癢癥在薇拉身上已經見多不怪了,而且持續(xù)時間也不長,早已沒有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時那么強烈、難以忍受。
誒?!第一次?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正是在那節(jié)課上,我對上了他回過頭的眼神然后就出現癥狀,后來還去了醫(yī)務室檢測,但是并未發(fā)現有任何異常。并非什么情愫暗涌,這才是我會對那段記憶產生深刻印象的真正原因。
推理思路像是電鍵閉合一般瞬間連通,但并未對后頸的異樣帶來任何意義上的緩解,反而加速了觸感不斷積累的熱烈?;秀遍g,薇拉感覺自己仿佛已經脫離了這具笨拙的軀殼,以她所假想的量子態(tài)的意識團游歷這個世界上處處她還未踏足的角落:愛琴海上的日落、紅場上的閱兵、昆侖山的濃霧、電離層外的空間……而這一切,都是……數據,不管是從視丘的輸入還是源于大腦皮層的臆想,本質上的待處理的數據,而大腦不過是在被動地接受這一切,然后進行學習,總結,分析,處理,決策等活動。大腦就是一個微觀上極其復雜,而宏觀上具有一定預測性的系統(tǒng)算法。而更恐怖的是,根本沒有任何辦法來判斷個體現在所接受到的一切數據來源的真實性。也就是說……
缸中之腦。
一個可怕的名詞閃現在她的腦海中。確實,她沒有任何理由相信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更沒有理由不懷疑她是否存在與一個高科技的培養(yǎng)缸中,尤其是在她身邊客觀存在如此之多的疑點上:詭異的體外瘙癢,不可能存在的頭發(fā),以及這二者之間相互的因果聯系。仿佛是確實存在某種人為的事務正在將她拉出疑問的漩渦,不斷的告訴她去信仰,去研究,去感受這一切的真實,但是不要懷疑,不要思考。而且——
為什么我摔在地上發(fā)出這么大的聲響卻沒有人發(fā)現。我記得爸媽明明都在家啊,理論上他們都在準備晚上的家庭慶功宴?。繈寢屨f她搞到了一瓶2022年距今陳釀了五十年的干紅葡萄酒,就等著今晚開;爸爸也說過他從公司里的一個善于烹飪的同事學了一手,今晚要親自下廚烤惠靈頓牛排……可是為什么沒有說話聲,沒有燈光,沒有香味,沒有動靜……他們去哪了???!
薇拉仰面摔倒在地上,后腦勺磕得生疼,有點老化的實木地板吱呀亂響,在這空蕩黑暗的屋子里顯得那樣空靈而詭異。復合板打成的廉價工作臺上空空如也,只有幾張素描紙沾著炭筆渲染的痕跡散落一片。她不斷的思索著,顧不上疼痛還是愈演愈烈的幻癢,為什么?她本來只是在猶豫就業(yè)的方向,思考她的前半生的缺憾,她不理解這有什么不正常的。為什么,為什么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為什么!!!!
滴答。鬧鐘盡職地準點報時,現在已是午夜十二點。不可能一頓飯從下午三點準備到現在還沒有上桌,也就是說她的父母……可能,哦不,是根本沒有存在過,一切不過是臆想的數據而已。一切都生于虛無,也終將歸于虛無。她無須在意,不過是黃粱一夢……
"姐姐!姐姐?!"一個看著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正焦急地拉扯著癱倒在地上的少女,試圖幫助她坐起來,但是少女像是一具尸體,一動不動。
"姐姐你怎么了?嗚嗚嗚——"不理解他的姐姐漫長而煎熬的心靈之旅,小男孩急出了眼淚,不知所措的用淺藍睡衣的袖口在臉上胡亂地擦。突然,他感到拽著姐姐的胳膊的手被一股拉力搖了搖,頓時顧不上哭泣,趕忙回首望去。他的姐姐顫顫巍巍地支起身子,帶著淚痕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姐姐沒事,姐姐在這,只是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薇拉抱住了她的弟弟,無言的月光灑在相擁的二人身上。
*薇拉內爾·E·沙普勒斯——Villanelle·E·Sharp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