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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那層輕薄的紗簾,寧遠舟屏氣凝神,豎起耳朵捕捉著內(nèi)室傳來的每一絲聲響。云止西壓根沒打算避開他,先前的對話毫無保留地落入了他的耳中。寧遠舟的心仿佛被無形的拳頭緊緊攥住,沉悶而壓抑。直到他坐在金媚娘面前,故作鎮(zhèn)定地談論起河西王與河東王之間錯綜復雜的事宜時,目光卻仍不自覺地一次次瞥向她,那一雙眼眸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擔憂與復雜的情感。
金媚娘我也是看在晨兒的份兒上,才暫時放下和于十三的計較,這便是我能夠為你們所做的了。
金媚娘可以確定云止西與晨兒乃是一母所生,可關(guān)于方才云止西所說之言……她此刻才細細端詳起對方,卻發(fā)覺幾乎毫無破綻。她微微一頓,語氣中帶著幾分尷尬與試探。
金媚娘云……姑娘?請恕在下實在是眼拙,竟未曾看出你竟是位姑娘。
一聲長嘆,仿佛是道不盡這世間的苦楚。
云止西不怪金幫主,其實,我也是在不到一個月前,才意識到我自己是個女人。
她反復嗅聞著那湖州紫筍的幽香,卻終究未曾入口一口清茶。她抬眼看向金幫主,語聲沉緩而堅定。
云止西金幫主,今日一別,使團之事還望您能為我等守口如瓶。此去安國,我心懷沉冤,誓要讓三妹堂堂正正地立于這天地之間,沐浴光明。而三妹與老錢……
話語漸輕,似有千般思緒纏繞心頭,卻又不愿多作流露,只將這份沉重托付于眼前值得信賴之人。
話一出口,云止西便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自從云家被抄之后,錢昭與云芷晨的婚約便隨之解除。而此刻,端坐在她面前的這位,早已不是永忠侯府的三小姐云芷晨,而是金沙幫威震四方的副幫主、巧奪天工的機關(guān)大師云晨。
昨夜,她刻意躲開了錢昭那雙滿含期待的眼睛,沒有勇氣再去直視那重新燃起的熾熱光芒。朝廷欽犯的罪名如同千鈞巨石,死死壓在兩姐妹的肩上。而錢昭,依舊身處宮中,是天子親點的禁衛(wèi)護衛(wèi)。一個是泥濘中的逃犯,一個是高閣上的衛(wèi)士,身份相隔如云泥之遙。縱使心中情深似海,又該如何跨越這天塹般的距離,再續(xù)前緣?
當真是有緣無分。
金媚娘怎會如此?晨兒先前竟有婚約在身不成?
金媚娘眉頭微挑,頭一遭聽聞這般令人意外之事。她眸光落在云晨身上,見他自打知曉云止西竟是女兒身后,便一直沉浸在驚詫之中,默然無言。她語氣柔和了幾分,輕輕探問:
金媚娘晨兒,這樁事,是真的么?
半晌,錢昭終是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云芷晨是,晨兒曾與錢大哥有過婚約。
這位錢大哥,正是金媚娘昨日曾見過的錢昭。金媚娘心中滿是驚訝,未曾想到自己竟與六道堂有著如此奇妙的緣分。她略帶猶豫地開口,聲音中透著幾分無奈。
金媚娘這事兒可就棘手了。錢官人就在眼前,他與你的婚契之事……
云晨慌忙起身,已經(jīng)淚眼漣漣:
云芷晨金姐姐!當年……當年……婚事,已經(jīng)不作數(shù)了……
錢昭作數(shù)!
只聽雅間薄紗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錢昭猛然站起身來。剎那間,周遭六道堂的人盡皆屏息凝神,連空氣都仿佛靜止了一般。元祿手中糕點將至唇邊,卻遲遲未落下,咀嚼的聲音也悄然消失;于十三一口湖州紫筍茶灌入喉間,匆忙堵住自己的嘴,似是生怕發(fā)出半點聲響;而孫朗更是干脆將臉埋進懷中小兔子那柔軟的腹部,輕輕吸了吸,好似借此安撫內(nèi)心的波瀾。
金媚娘錢官人,有話但說無妨。
金媚娘自己也覺奇怪,今日竟莫名生出幾分探究之意。她看著錢昭一步步穩(wěn)重地走進雅間,那一雙眸子卻始終未曾離開過云晨。他的手指緩緩探向腰間幾乎形影不離的刀柄,從暗格中抽出一張歷經(jīng)歲月洗禮而泛黃的舊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那紙上的紋路在微光下顯得格外深邃,仿佛藏著無數(shù)未解之謎。
上頭,是過了明路的,錢云兩家的婚契。
錢昭一直都作數(shù)。
金媚娘這可真是棘手。咱們晨兒啊,那可是個招人疼愛的姑娘。
金媚娘輕抿朱唇,眉間微蹙,似是在細細回憶前些時日為云晨籌備的那些聘禮之事,語氣稍頓,目光中浮起一絲無奈。
金媚娘既然錢官人與晨兒之間尚有前緣未了,那么如今再將晨兒另許他人,便是我這個當姐姐的失了分寸了。
聽到這話,云止西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捏著瓷杯的手也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那瓷杯在她指節(jié)分明的手中微微發(fā)顫,卻依舊牢固地被握住,仿佛生怕一個松勁,便會失去什么重要的東西一般。
云止西金幫主為何要為三妹許親?
她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波動,像是平靜湖面下暗涌的湍流。
這件事,終究是金沙幫的陳年舊賬。往常時候,金媚娘斷然不會將這般隱秘之事輕易道出。她微微一頓,語聲輕緩卻帶著幾分沉重。
金媚娘這門親事,其實是當年沙老幫主臨終前口頭應下的一樁承諾,未曾立下婚契。那時,金沙幫初興,全賴西北私礦之地的鮑家相助。那鮑老板與沙老頭子交情匪淺,曾有意結(jié)成親家。只可惜,沙老幫主膝下無女,便在收養(yǎng)晨兒之后,提過一兩句嘴。
金媚娘可當時晨兒尚幼,沙老頭子愛如己出,舍不得讓晨兒過早離家盡孝。誰料世事無常,鮑老板撒手人寰,鮑家隨之衰敗。如今鮑家新主乃是其二子,那鮑二早已投靠北磐,卻偏偏揪住這樁陳年舊賬不放,頻頻以此為由,試圖興風作浪。
云止西所以,金幫主這是應下了?
金媚娘清晰地感知到云止西身上那股凜冽的殺氣,如實質(zhì)般向她壓迫而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她的眼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下三白,殷紅的血絲在眼眸中蔓延,更添幾分惶恐與不安。她連忙開口道:
金媚娘前些日子鮑家確實下了聘禮,可我和晨兒并未立刻答應這門親事。別的暫且不論,只因鮑家當年對幫派有恩,若是我們貿(mào)然悔婚,金沙幫的名聲怕是要受損啊。
云止西周身彌漫的戾氣幾乎要將金媚娘逼退,而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云晨的聲音輕輕插入,如同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
云芷晨當年若非義父與沙老幫主相救,我早已葬身河中。
她語調(diào)平靜,卻字字清晰。
云芷晨為了金沙幫,我愿意嫁。
每一個字都仿佛敲在眾人心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愿意嫁,但是云止西這個做大舅哥的,卻不愿讓妹妹嫁給鮑家二子。
誰人不知,西北的鮑二郎,依仗著北磐人的勢力,在那片土地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金沙幫或許還在謀求所謂的名聲,可她云止西,卻從來不在乎這些虛名!
除了錢昭,誰也別想把三妹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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