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寒風(fēng)吹遍雁鳴山，帶走了直沖云霄的血腥氣，惡戰(zhàn)之后的遍地狼藉也被人為清除。青山依舊，草木依舊，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又像是天地都變了模樣。

秦霄賢一身戰(zhàn)甲，肩系殷紅披風(fēng)，提著寶劍沿山道而上。沿途守衛(wèi)的將士紛紛朝他行禮，秦霄賢目不斜視，一心只管趕路。

寒風(fēng)吹得臉頰生疼，有一人呆呆坐在斷崖邊，渾然不知秦霄賢的到來。

暮冬的太陽寡淡至極，秦霄賢在離他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恭恭敬敬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p>

周九良跳崖至今已過數(shù)日，孟鶴堂像是丟了魂一樣，守在崖邊不肯走。秦霄賢派人沿河道尋找周九良下落，至今為止沒有半點消息。所有人都在猜測周丞相兇多吉少，沒想到威極一時的朝廷重臣，最終竟以葬身魚腹草草收尾，不免令人唏噓。

軍中關(guān)于周九良叛變的流言四起，有人說他罪有應(yīng)得，也有人說他一時糊涂，秦霄賢派人將流言全部鎮(zhèn)壓下去，孟鶴堂的情緒已經(jīng)到了崩潰邊緣，根本聽不得這些。

坐在崖邊的人石化了一樣，明知道他不會搭理，秦霄賢索性主動開口。

“陛下，據(jù)探子回報，雯河水流正在減退，用不了多久就會全部干涸。北云至今沒有主動進(jìn)攻，多半顧忌渡河兇險，微臣猜測等到雯河水徹底干涸，北云必定全線開戰(zhàn)?！?/p>

秦霄賢一口氣說完，靜靜等待孟鶴堂，大有得不到回應(yīng)不肯罷休的意思。

空山再傳雁鳴，血色隱上云霄，如狼似虎的敵人在遠(yuǎn)方蟄伏。孟鶴堂終于動了動，抬眸望向天際，心底沒來由騰起一陣哀涼。

濃重的疲憊感盡數(shù)顯露于眉目之間，他微微垂下頭去，盡管明白自己是這江山之主，肩負(fù)著沉甸甸的責(zé)任，但他實在力不從心，很想置之不理。

從周九良跳崖開始，一切都沒了意義，處心積慮換來一場空，甚至大不如前。所以他沉默著，不肯吐出一個字。

凌王曹鶴陽假扮的皇帝仍在金陵坐鎮(zhèn)，為了防止因為出現(xiàn)兩個皇帝而引起混亂，孟鶴堂的真實身份并沒有公開?？低鯊堹Q倫帶著眾將領(lǐng)等在山下，只有秦霄賢一個人上來勸他。

局勢已是風(fēng)雨飄搖，是戰(zhàn)是退，只等著孟鶴堂一聲號令。

“陛下……”

秦霄賢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

“北云數(shù)年前已經(jīng)奪走七州城池，若是淮陽再度失守，其后三州之地一馬平川，將再無可守之處?！?/p>

“周丞相苦心布局，千里迢迢從金陵來淮陽，所為的不就是阻止邊境之亂嗎？”

孟鶴堂猛然一顫，紅著眼眶回過頭，猶如一只傷痕累累的野獸，對著虛幻的陽光茍延殘喘。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苦心，所以才要怨他殘忍，連丟下自己也可以做到毫不猶豫。

秦霄賢看著他如此痛苦的神情，雖然于心不忍，仍舊咬咬牙繼續(xù)說。這件事必須要有一個交代，他必須要讓一國之君活起來，不管活過來的代價是什么，都不能讓他繼續(xù)枯坐在這里。

“九良以身試險，甘愿背負(fù)反叛的罵名，仍舊沒能阻止北云出兵，若是三州失守，壓在他身上的罪過將再難洗清。陛下愛重他，難道就忍心看他成為眾矢之的？先帝犯過的錯，陛下難道還要再犯？”

“于國于民，于情于理，陛下您都應(yīng)該振作起來，莫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p>

“住口！”

孟鶴堂猛然站起來，赤紅的眼睛滿是憤怒，混雜著不肯醒來的陰云猙獰又恐怖。

“他沒死！等朕擊退北云，奪回慶州，九良肯定會回到朕的身邊！所有傷害他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朕會替他討回來的，誓將他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他語無倫次，越說越偏激，原本溫潤俊美的面龐逐漸扭曲起來，透著兇殘與狠厲，宛若地獄逃出來的惡鬼，帶著鋪天蓋地的恨意而來，誓不罷休。

天子之怒，動輒間伏尸百萬，秦霄賢沒來由想起這句古訓(xùn)，不知該如何言語。

是明君也好，是惡鬼也罷，孟鶴堂總算是擺脫了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只要他肯走出雁鳴山，總會有辦法讓他慢慢接受的。秦霄賢如此安慰起自己，俯身行了禮，恭迎主君大駕。

“他只是生氣了……”

孟鶴堂狠厲的目光閃過一抹迷茫，一邊撿起隨手丟棄在地上的面具，一邊魔障了似得喃喃自語。

如此失常，乃至風(fēng)度盡失，直叫秦霄賢看得心驚。

“等我奪回慶州，九良就會回來……對，那是他的故鄉(xiāng)，他一定會高興的……”

孟鶴堂將面具戴在臉上，抓起佩劍，踉踉蹌蹌朝山道口走。就在路過秦霄賢時，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直直摔向地面。

秦霄賢下意識伸手去拉，兩人順勢跌坐在地，堪堪避過一塊碎石。

空山雁鳴宛若亡魂在哀泣，聽得人冷到了骨子里。秦霄賢半扶半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急急呼喚著，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若不是橫在他胸前的胳膊感受到了心臟在跳動，秦霄賢差點以為他已經(jīng)死去了。

孟鶴堂生下來就是皇子，后來更是貴為皇帝，而秦霄賢生在百年帥府，注定了一生為守衛(wèi)皇家而活，這么多年雖然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兩人的關(guān)系不算親近。

秦霄賢敬佩孟鶴堂的開明大度，同時也對他心懷畏懼，總覺得這個人絕沒有看起來那么和善。尤其在見證了他對周九良窮追不舍乃至步步緊逼之后，更加對他敬而遠(yuǎn)之，若不是家族世代相傳的責(zé)任，秦霄賢恐怕早就辭官遠(yuǎn)遁江湖了。

他明明擁有萬里河山，卻在這料峭寒風(fēng)中，顯得一無所有。就在這一刻，秦霄賢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好不容易守得云開，眨眼間又成了一場空，心里的苦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何必這樣作踐自己呢……你總這樣，讓他如何能安心？”

秦霄賢喃喃自語，眼淚終是落下，砸碎在無聲無息的人戴著的面具上，心里從未如此刻般思念周九良。他隨后咬咬牙，狠狠一擦眼淚，背起孟鶴堂走向山道口時，禁不住又想，如果周九良在這里，何至于弄成這樣？

康王在山下等得心浮氣躁，正想親自上去探探情況，忽然間看見秦霄賢背著一個人出現(xiàn)在山道上。

盡管面具遮住了臉，無法看清孟鶴堂的情況，但他既然是以這樣的方式下山，多半情況不妙。

張鶴倫也不耽擱，一行人快馬加鞭趕回淮陽主城，請了軍醫(yī)為他診治。軍醫(yī)看過之后只說他憂思過重，一時難以維系。

孟鶴堂足足昏睡了兩天，終于在黎明初現(xiàn)時醒來。他先是找了一圈周九良的身影，確定沒有之后，徹底變了一個人。狠厲陰毒，專橫暴躁，再也不肯摘下臉上的面具。

冷漠的眼神猶如冰雪所鑄，渾身上下沒有半點溫度，孟鶴堂不顧張鶴倫的勸阻，毅然決然披甲上陣，親自帶隊日夜不停的巡視防線，抓捕那些偷偷渡河的北云之人。之后不查不審，全部就地斬殺，并將他們的頭顱懸在旗上，遙遙朝向河對岸的北云軍營。

他在泄憤，也在宣戰(zhàn)。秦霄賢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更加明白等到雯河枯竭，一場大戰(zhàn)怕是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