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不斷游離渙散,宮遠徵知道自己陷在了很深很深的暈厥之中,渾身像是被燒著了一樣疼,經(jīng)脈逆行氣息亂撞,仿佛要把他撕扯成碎片后再焚化成灰。
他猜測自己是快要死了,司徒紅的蠱毒至純至烈,這也是她只抓了宮遠徵一掌,不確認對方死亡就敢離開的理由。
好像有人掰開他的嘴塞進來一顆藥丸,入腹后暴亂的內(nèi)力便開始不再像之前那樣強烈地沖擊經(jīng)脈。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灼痛也漸漸地平息下來,內(nèi)力在經(jīng)脈中正常流轉(zhuǎn),他渙散的意識隨之逐漸歸攏。
但是心口依舊很疼,并且絲毫沒有好轉(zhuǎn)的趨勢,皮肉開裂的傷口疼得他必須咬緊牙關(guān)才不至于哭喊出來。
恍惚間宮遠徵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相似的場景讓他仿佛回到了當(dāng)初宮尚角扔出瓷片正中他心口的上元夜。
這是他唯一能想起來的,能與此刻如此疼痛相似的傷。
他用輕功跑進角宮的后院時并沒有想到宮尚角出手是那樣的快和準,他沒有想讓宮尚角難過,他只是太過奮不顧身地想要從宮尚角那里得到一個選擇,一個答案只有他一個人的選擇。
那晚在用晚膳前宮尚角有意在角宮門口留了傳口信的人,那個看似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的下人其實等候了一晚上,就只為了在宮遠徵走來時告訴他角公子已經(jīng)在和上官淺一起用晚膳的消息。
下人知道角宮徵宮的兩位宮主之間沒有秘密,彼此間的事情總是要事無巨細地向另一方匯報。
于是下人不問自答,如實對宮遠徵道,“角公子吩咐人在后院的廊亭生了些炭火”,這是為了告訴他關(guān)于晚膳的地點。
“徵公子要一起用晚膳了嗎?我現(xiàn)在去通報一下角公子。”這句來自于宮尚角的吩咐,若是宮遠徵要來的話,提前向自己通報一聲。
從下人的角度來看,這三句話,每一句都稀松平常,只是例行的規(guī)矩與問候。但宮遠徵卻驟然變了臉色,他怔愣的雙眼里沒有了神采,仿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與重創(chuàng)。
“不用了?!睂m遠徵緩緩道。
在宮尚角與宮遠徵的交流中潛藏著一層外人不可解的暗語與隱喻,而那些謎語與糾葛只有彼此才能聽懂。
這些話乍聽之下只是日常的對話,沒有任何錯處,但放在他們二人之間卻處處是錯處。
太過生疏,又太過循規(guī)蹈矩了。
宮遠徵進角宮從來不需要通報,而他也是唯一被允許在宮尚角蝕心之月發(fā)作時推開房門的人,角宮里任何的一個角落他都可以隨時進入,何況是后院里小小的廊亭。
所以宮遠徵聽懂了這三句話中的含義:從此后上元夜的晚膳宮尚角不再與他同用,后院里的廊庭也不再獨屬于他,他不能去,也不該去。
宮尚角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告訴宮遠徵,從前同寢同食的親密應(yīng)當(dāng)止步,那些在陰暗角落中滋生的情愫,那些見不得光的心緒,也全部都到此為止。
而在某些方面,宮遠徵的瘋與宮尚角的如出一轍,充滿了摧枯拉朽又毀天滅地的決絕。
他真的恨死了宮尚角的獨斷與專橫,恨他可以肆意地對自己生殺予奪。
不讓他去的地方他一定要去,不讓他見的人他也一定要見,他不要再乖乖聽宮尚角的話了,他要逼著對方做出選擇。
那句“粥里有毒”便是宮遠徵給予宮尚角的回答,亦是他魚死網(wǎng)破的抗?fàn)帯?/p>
因為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你要她還是要我”。
粥里有沒有毒不重要,宮尚角只需用一句話就能讓上官淺被關(guān)進地牢中再無出頭之日。同樣也只需宮尚角一句話,宮遠徵便能成為栽贓陷害宮門新娘的不軌之徒。
運用輕功故意瞞過宮尚角的耳朵是為了趕在哥哥阻攔他之前打碎那碗粥,摧毀掉證據(jù),順便再借機試探一波上官淺的真心。
可是宮尚角長年累月在外出生入死所養(yǎng)成的習(xí)慣太過敏捷,還未來得及回頭去看便已甩手將瓷片擲入對方的命門。
哪承想中傷倒地的人竟是今晚最不該出現(xiàn)的宮遠徵。
在倒下時的某一個瞬間,宮遠徵心里也曾瘋狂又絕望地感到一陣喜悅與得意,這場博弈,他就算不能贏,但也絕不可能輸。
但隨即宮遠徵又咬緊了牙關(guān),他逼迫自己絕對不可以哭喊出聲,他再也不想要看到宮尚角的自責(zé)與愧疚了,這十幾年來他看了太多太多。
他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凝望高山,高山峻拔巍峨,可他卻看到了高山陰影里避不示人的痛苦與自怨。死去的朗弟弟和泠夫人已是哥哥永遠無法愈合的傷,他不要再成為一條新的傷痕去摧折那座高聳的山峰。
必須要活下去,因為這條命不止屬于他自己。
正是這個想法深深扎根在宮遠徵的靈魂里,成為了他牢不可拔的堅守與支撐。所以就算他已半只腳踏進鬼門關(guān),黑白無常拖拽住他,他也要活著爬回來再見宮尚角一面。
上一次被碎瓷片扎入命門是這樣,這一次被司徒紅的毒爪抓傷心口也是這樣。
就連他的生命都不能違拗他對于宮尚角的虔誠信仰。
他做了一場夢,夢里朗弟弟沒有死,但宮尚角依然看到了他,會對他笑,會關(guān)心他,會縱容他的脾氣,還會滿足他的渴望。
當(dāng)他望向?qū)m尚角的時候,宮尚角會走過來緊緊地擁抱住他,手臂環(huán)住他的后背與腰肢,無比珍重地將他攬入懷中。
他陷在美夢里不愿離開,沉溺其中越陷越深。
宮遠徵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緊接著手掌被人握緊了些,他這才意識到從手上傳來的力道,有一只寬厚的手掌溫柔地抓著他,強有力地把他從陰曹地府里拽了回來。
原來哥哥失手傷他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他如今的心口疼是因為被司徒紅所傷。
宮遠徵依稀想起自己中毒昏迷前好像看見了宮尚角的臉。他心中苦笑了一下,原來上一世誤傷了他的人,在這一世救了他。
在這一世的此時此刻,宮遠徵已有一年多沒回家,他并不知曉宮門在他離開后是否與前世有所不同。他唯一知道的是,無論前世今生,宮尚角都坐在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給他傳來源源不斷的渾厚內(nèi)力。
宮遠徵的心里有了依賴,委屈也隨之涌上心頭,他喃喃低語道:“哥,我心口疼。”
緊接著那只手撫上了他的心口,沉緩而醇厚的內(nèi)力如暖流般緩緩注入他的體內(nèi),就好像真的有人在替他療傷一樣。
宮遠徵的眼角淌下一滴淚水,他察覺到自己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從夢中逐漸蘇醒了過來,但他卻寧愿這是一場夢,因為只有在夢里他才可以假裝哥哥對自己有求必應(yīng)。
“哥,”宮遠徵閉著眼睛,心里懷著明知不可實現(xiàn)的祈愿開口,沙啞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哀求,“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p>
按在他胸膛上那只輸送內(nèi)力的手明顯頓了頓,宮遠徵感覺到送入自己身體里的內(nèi)力只斷了一瞬,隨后便再次從心口匯入,除了那股暖流變得更加柔和之外,向他輸送內(nèi)力的人再沒有其它的動作。
宮遠徵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于是慢慢睜開眼睛。最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宮尚角的臉,他微微蹙眉,除了從那眉宇間跑出來的擔(dān)憂神色外,他的表情幾乎是與尋常一樣的嚴肅和冷靜。
可是只有這樣的才是真正的宮尚角,宮遠徵永遠無法將其認錯,因為宮尚角從來不會是他希翼里那個能滿足他愿望的幻影。
宮遠徵抬手輕輕拂開宮尚角的手,中斷了對方給自己傳輸?shù)膬?nèi)力,他需要的不是內(nèi)力,宮尚角就算把全身的內(nèi)力都輸送過來,也治愈不了他心口的疼。
一室沉默,宮遠徵睜開眼睛后就沒有再說一句話,而宮尚角也沒有開口,只是安靜地坐在他身側(cè)的床榻之上。
毫無波瀾的沉寂如同一灘死水,宮遠徵的不甘心與怨懟一同叫囂起來,他一只胳膊抵在床上,撐著自己軟而無力的身體艱難地坐起來,然后靠向?qū)m尚角。
宮遠徵的腦袋枕在宮尚角的肩膀上,雙臂穿過他的寬袍大袖,然后繞過他的腰攏在他的后背上,就這樣一點一點把自己強勢地嵌入對方的懷抱之中。
坐在床邊的人如同一座靜默的雕塑,沒有躲避,也沒有迎合。宮尚角任由宮遠徵抱著自己,但他的雙臂始終垂在身側(cè),沒有做出擁抱的回應(yīng)。
宮遠徵寧可宮尚角毫不留情地推開他,或是像上次那樣憤怒地扇他一個耳光,質(zhì)問他為何要逾矩,又或者責(zé)罵他是病態(tài)的瘋子。
無論如何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仿佛宮遠徵的一切他都不在乎,無論宮遠徵做出任何的事情,都不能引發(fā)他一絲一毫的情緒與反應(yīng)。
宮遠徵的心如滾燙的油鍋里濺入的水,噼啪亂響、激烈異常,而宮尚角那邊,卻如坍塌后沉寂的山石,深埋在地下,陷入永恒的沉默,任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不會動搖。
絕望鋪天蓋地壓下來,難以排解的委屈與憤怒幾乎快要將他的心臟捏擠到碎裂。宮遠徵只覺得心口疼得厲害,仿佛前世那片扎在命門的瓷片一直沒有取出,于是長進了肉里,和骨頭連在一起,成為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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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宮尚角在宮遠徵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說:“以后我不躲你,你也不許再躲著我。”
他摸了摸宮遠徵的頭發(fā),從頭頂一直順到發(fā)梢,手上的力道緩慢而深重。他的聲音里雖然透著股疲憊,但語氣卻不容置喙,低沉陰冷得像是一句威脅,好似只要對方不同意,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捏碎手掌下細長的脖頸。
“好嗎?遠徵弟弟。”
宮遠徵狠狠咬著牙齒下的血肉不松口,眼淚滑到鼻尖,隨之又從鼻尖上掉落,最后沒入了宮尚角玄色衣服的絲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