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宮的偏殿中，燈臺上的蠟燭淌著淚，看起來已燒了許久，一豆微弱的火光被窗縫里漏進的夜風掐得東搖西晃。

　　霧姬夫人手執(zhí)銀剪將燭芯剪短，火焰隨著噼啪的炸響竄高幾寸，屋里比方才亮了許多。云為衫坐在她的對面，燭火的燈光照亮她充滿戒備的側(cè)臉，又將她拉長的影子投在地磚上。

　　屋外，巡夜的梆子響過三聲，夜已經(jīng)深了。

　　“泠夫人是你殺的？”云為衫用目光盯著她，仿佛已經(jīng)認定了她，語氣中沒有絲毫的懷疑，倒像是確認。

　　“云姑娘今夜來訪，我以為你是睡不著才來找我談心，不曾想竟是質(zhì)疑我殺了人，”霧姬夫人譏諷地看著她，笑意不達眼底，“是宮子羽讓你來的？”

　　“是我自己心中有疑惑，所以來問夫人?！?/p>

　　“我是執(zhí)刃的續(xù)弦，與宮子羽的母親蘭夫人是至交，所以宮子羽喊我一聲姨娘，”霧姬夫人慢悠悠地抬起頭，隨意地掃了她一眼，“你是他帶回的未過門的妻子，準備如何稱呼我呢？”

　　云為衫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睫投下的陰影仿佛凝固成鋒利的長劍：“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無鋒，”她再一次強調(diào)，“是你殺了泠夫人。”

　　霧姬夫人冷笑一聲：“無憑無據(jù)的，你還想給我定罪不成？”

　　“我只想知道為什么，”云為衫提高聲音，湊近了一些，燭火的光芒將她的臉照得很亮，“這些年無鋒往宮門里遣送了無數(shù)刺客，皆音信杳無，只有你活了下來?！?/p>

　　“原來你也是無鋒，”霧姬夫人聽出云為衫的話外之音，稍微松下一口氣，笑道，“你想說什么？”

　　“我想知道你為何要殺泠夫人，無鋒交給你的任務是什么，而你是如何在宮門中活起來的，以及……”云為衫頓了頓，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以及什么？”

　　“以及……你有沒有見過別的無鋒刺客，你可否知曉那些人的下落？”

　　霧姬夫人打量了她許久，方道：“你進宮門不是出自無鋒的安排，是你自己跑進來妄圖找人，真是好大的本事。”

　　云為衫微微抿唇，不理會對方夾槍帶棒的譏諷。

　　“都知道進入宮門的刺客有來無回，尸骨無存。既然如此，你認為我又有何過人之處，能逃脫他們的偵察？”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p>

　　霧姬夫人忽然發(fā)出一聲怪異的譏笑，接著忽然激動起來，站起身怒道：“你當真認為有人可以瞞天過海，在此潛伏多年不被發(fā)現(xiàn)，安穩(wěn)地完成無縫交代的任務嗎？”

　　“你這話是何意？”云為衫顰眉以對。

　　“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是執(zhí)刃的續(xù)弦，”霧姬夫人重新坐回到座位，她像是被抽去了骨頭，肩膀陡然坍下來，“你當真認為他不知我無鋒的身份嗎？”

　　恰好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云為衫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所以說……”云為衫不可置信地看著霧姬夫人，話到嘴邊時卻猶豫地吐不出來。

　　“宮門留我不死，是因為我對他們還有用，我能幫忙處理一些他們不便親自出手的臟事?！膘F姬夫人接上她的話頭，坦言道，“你猜得不錯，泠夫人是我殺的，你如今也已知曉的宮門的兇險，還要留在這里嗎？”

　　雖然大睜著眼睛，一副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的樣子，但云為衫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霧姬夫人無奈地嘆息一聲，并不認同：“在這宮門之中，你不要輕信任何人，在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之前趁早離開才是?！?/p>

　　云為衫仍不死心，不依不饒地發(fā)問：“你真的沒有見過其他的刺客？”

　　“沒有見過?！膘F姬夫人搖了搖頭。

　　“一年以前，我的義妹潛入宮門便再沒有出來，我此番前來，便是要尋她?！?/p>

　　燭火搖曳，云為衫盯著蠟燭抖動的焰心，陷入了回憶之中。

　　她幼年被拐，逃出來后便成了流落街頭的乞兒，某日一位衣著整齊打扮干凈的人將她領(lǐng)了回去。云為衫也是后來才知道，收留自己的便是攪動起江湖風雨的刺客組織——無鋒。

　　在角斗場的泥潭里滾過一遍遍泥漿，她終于拿到了魑階的令牌。

　　盡管魑階在刺客中是最底層，要替人賣命，可以隨便被更高階級的刺客差遣。但若能成為刺客，便不用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角斗場，在血和泥組成的牢籠中不停地打斗、受傷、不知何時便會無聲無息地死去。

　　她將好不容易搶來的令牌偷偷塞給旁邊更為瘦小的女孩，送她離開了這處泥潭。

　　云為衫原以為自己的動作十分隱蔽，沒有人察覺她將令牌給出去的事情，然而當晚她便被帶到了無鋒首領(lǐng)之一的拙梅面前。

　　“就是你將搶來的令牌給了別人？”拙梅玩味地看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種孩子的天真，“每個人都恨不得立刻離開那個泥潭，而你卻將機會拱手讓出?！?/p>

　　云為衫原本以為自己會受到懲罰，或者更嚴重一點，直接被就地斬殺。然而拙梅卻笑盈盈的看著她，一副心情非常好的樣子。

　　“小時候我背不下來書，父親總是打我，我姐姐會在我被父親抽查功課時偷偷在我掌心里寫字，提醒我接下來的內(nèi)容?！?/p>

　　拙梅憐愛地摸了摸云為衫的頭：“我很喜歡你，你留在我身邊，從今往后做我的義女?！?/p>

　　雖然江湖人都稱無鋒無惡不作，可怖異常，唯恐避之而不及，但云為衫覺得拙梅對自己卻格外寬容。

　　無鋒的魑階刺客是墊腳石般的存在，無人在意其死活，隨時可以被犧牲和放棄。因此，無鋒的刺客都要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地向上爬，而晉升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殺夠足量多的人。云為衫心善手軟，下不去手也不愿見殺戮，始終都是魑。

　　拙梅也不逼她，派她外出也是處理一些無關(guān)人命的瑣事，而她幾次遇難，卻都是被拙梅所救。所以當云為衫叫出“義母”這個稱呼的時候，內(nèi)心也曾有過一番真心的依賴。

　　但這點仁慈在點竹被人下毒之后蕩然無存，拙梅好似瘋了一樣，殺了好幾批令她懷疑的刺客，又派人到處去尋找解藥。

　　點竹所中之毒是宮門特制的毒藥送仙塵，遍尋江湖，無藥可解，唯有宮門的百草萃方可解毒。

　　拙梅派云雀潛入宮門盜取百草萃，然而宮門兇險，九死一生，過往送入宮門的刺客皆有去無回。

　　云為衫跪在拙梅面前，第一次向她發(fā)出祈求，祈求拙梅將潛入之人換成自己，她自愿頂替云雀，進宮門盜藥。

　　拙梅絲毫不為所動，刺客中只有云雀身材足夠瘦小，可以鉆過狹窄的山洞。

　　那一日，云為衫被寒鴉一路拖著離開，任憑她如何哭喊，都無法動搖拙梅的決定。

　　不知燭火的光芒盯久了太過刺眼，云為衫回過神，她轉(zhuǎn)頭絕望地看向霧姬夫人，有一滴眼淚從臉上滑落。

　　此時宮門的地牢里，宮遠徵被鐵鏈鎖住手腳，五花大綁地捆在刑架上。

　　石板鋪成的地面?zhèn)鱽硪黄_步聲，宮遠徵抬起頭，看見宮子羽一路走到自己面前，手里端著的盤子上除了行刑的各類工具外，還有一碗藥湯。

　　“你還真準備拿我配制的毒藥來對我用刑啊，”宮遠徵嗤笑一聲，仰起脖子，挑釁地看著宮子羽，“早知道我當初就不給宮門調(diào)配毒藥了，哪曾想有一天會用到我自己的身上。”

　　“小祖宗，你可別說了，”宮子羽白了宮遠徵一眼，將托盤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上前檢查了一下捆綁他的鎖鏈，確認沒有弄傷他的皮膚，“我哪敢給你用什么刑什么藥啊，恐怕不等我走出這間地牢，宮尚角便會沖進來殺了我?！?/p>

　　宮遠徵聽到宮子羽這話后竟還有些得意，輕輕地笑了兩聲。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宮子羽一邊問一邊將鎖鏈解開。

　　“我哥怎么說？”

　　“宮尚角讓我給你送來這個?！睂m子羽從桌上取來那碗藥湯，遞到宮遠徵面前。宮遠徵就著他的手低頭聞了聞，接著露出一個心領(lǐng)神會的微笑。

　　“這是什么東西？”宮子羽不解。

　　“紅莧菜汁，涂在皮膚上呈紫紅色，可以偽造出新鮮的瘀血和斑痕，”宮遠徵勾起唇角，“有了它，你今天想給我用什么刑，我的身上就能有什么樣對應的痕跡?！?/p>

　　“你們兩個人在搞什么？演這一出戲是在給誰看？”宮子羽一頭霧水。

　　“這你別管，快來幫我?！睂m遠徵脫下衣服，用鞭子狠狠在衣服上抽打，抽爛了再穿回身上。

　　宮子羽幫宮遠徵將紅莧菜汁涂抹在他的身上，偽造出各種令人駭然的傷，看上去仿佛受過極重的刑，鞭痕累累，全身上下已沒有了一塊好肉。

　　在涂莧菜汁之時，宮子羽忍不住問宮遠徵：“話說回來，泠夫人真是你殺的嗎？”

　　“你是不是傻？”宮遠徵瞥了他一眼，懶得回答。

　　“那我在醫(yī)館里搜到那些證據(jù)是何人留下的，賈管事又為什么要說是受你指使?！?/p>

　　宮遠徵滿意地看著自己身上被制造出來的傷痕，拍了拍手，隨口答道：“那便要找出這背后之人，問問他為何要三番五次陷害于我?！?/p>

　　“三番五次？”宮子羽更加迷茫了。

　　宮遠徵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嘴快說錯了話：“沒什么，你把我綁回刑架上吧，然后你就可以走了?！?/p>

　　地宮之中重新回歸寂靜。

　　宮遠徵垂著頭，閉眼等待著，直到聽到遠處重新響起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