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維怎么也沒想到,他和孟澤時(shí)隔多年的重逢居然是這么一副場景。
太狼狽了。
要是他知道會遇到孟澤,今天打死也不會出門。一地狼藉中,秦維恨不得扒開人行道把自己埋了。
“喂,你還好嗎?”
孟澤不知道他的大腦里正在經(jīng)歷什么風(fēng)暴,見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禮貌性的問了一句。
他當(dāng)然沒事,但也不能一直不動。
幸而他剛剛沒有摘掉口罩,而是習(xí)慣性的掛在了下巴上。他搖了搖頭,頓了一下,然后緩慢的起身,眼疾手快的戴上口罩。
顧不上撿東西,轉(zhuǎn)身就要開溜。然后他聽到了孟澤倏然冷下來的聲音。
“秦維?!?/p>
秦維呼吸一窒,完?duì)僮恿?。他只能拉下口罩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呃......好久不見啊?!?/p>
孟澤臉色不太好,沒有接話。氣氛變得微妙而略微尷尬。
秦維頭都不想抬,腳尖外移。
“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p>
手腕突然被攥在了手掌里。
一股力拉著他往前,秦維被拽的踉蹌了一下,不滿的抬頭。
“你干嘛?”
孟澤卻不理他,只是往前走。
恍惚間,秦維看到了年少的孟澤。
彼時(shí),他把他從角落里拉出來,也是一聲不吭的往前走。秦維偷偷從眼角看他,只能看到緊抿著的唇。
幫他上藥時(shí)卻紅了眼。
“你是豬嗎?被欺負(fù)了不知道跑???”
少年的手跟著聲音一起顫抖。
“打不過,不知道找我嗎?”
或許自己就是這樣被攻陷的吧。青春期的男孩驕傲又自負(fù),孟澤卻一次次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出脆弱。
孟澤的背影融入夕陽,光點(diǎn)燃了少年的輪廓,落在秦維眼底,溫柔又熱烈。
秦維抬眼,長大了的少年走在他的前面,背影有些落寞。
已經(jīng)第幾年了?秦維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時(shí)匆匆一別,少年慌張地問他還會不會回來。他答得篤定而絕情,不會了。
不會再回來了。
所以這么多年秦維從未踏足故地,而是在從小向往的地方安了家。
“秦維?!?/p>
孟澤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厣?,便猝不及防撞進(jìn)了那雙黑而深邃的眸子里。
秦維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他趕緊移走了目光,有些懊惱。
不管過了多久,孟澤總能左右他的情緒。
“還那么恨我嗎?”
恨倒也算不上,只是不想見他罷了。
不見還好,一見就亂了。秦維的手無意識的按壓著關(guān)節(jié)。
褪去溫情的偽裝,孟澤的眼睛冷得令人害怕。
“別把我和那個心理變態(tài)綁在一起。”
他慣會裝深情,十八歲的秦維被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那時(shí)他的眼淚,又有幾分是真?
“我哪有那個閑工夫去恨你?”
秦維看著他的眼睛。
“孟澤,你永遠(yuǎn)欠我的?!?/p>
他差點(diǎn)就沉溺在他編織的夢里,伸手去抓虛無的真心。
手腕上的力道驟然消失,孟澤垂下手,整個人都顯得頹喪。秦維的手腕紅了一圈,有些扎眼。孟澤習(xí)慣性的想幫他揉揉,對面的人卻不動聲色的避開了他的觸碰。心好像跟著手掌一起空了,空得人有些惶恐。
一句“對不起”在舌尖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到底沒能說出口。
秦維轉(zhuǎn)身離開的時(shí)候,孟澤連追上去的勇氣都沒有,腳像釘在了原地,挪不開半步。
直到想念的人消失在視野盡頭,孟澤才眨了眨眼,握緊了伸出去的手。睫毛被可疑的打濕,淚意輾轉(zhuǎn),終于還是劃過了面頰。
秦維一路腳步匆匆,轉(zhuǎn)過街角變成了狂奔。心臟狂跳,在耳邊擂鼓。
行人紛紛側(cè)目,秦維在一棵樹旁停下腳步。
那雙眼睛,還有眼里的晦暗不清擠進(jìn)了亂糟糟的大腦,清晰又沉重。
秦維低著頭,在人行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最后神差鬼錯回到了他剛剛倉皇離開的地方。
孟澤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秦維在他的位置上站了許久,腦子里都是他伸出的手。寬大而干燥,骨節(jié)分明。
一只野貓闖進(jìn)視線,秦維猛地回神,甩了甩不該有的動搖,轉(zhuǎn)身離開。
身后留了秋風(fēng),吹起一地落葉。
孟澤在第二天早上敲響了秦維家的門。秦維拉開門,腦子懵了一瞬。以至于唇瓣覆上一片柔軟,他也沒有反應(yīng)。
后知后覺嘗到了酒精的味道。孟澤氣息紊亂,盡數(shù)撲在了秦維臉上。
門在孟澤身后合上。
他回神,狠狠一口咬在了孟澤作亂的舌頭上,緊接著,血腥味充斥在唇齒間,和酒精混在一起。
掙脫了禁錮,秦維喘著氣擦了擦發(fā)麻的嘴。
“不是,孟澤你有病啊,大早上發(fā)什么情?”
孟澤似乎沒醒酒,抓起秦維的手腕,揉了揉昨天發(fā)紅的地方。良久,碰了碰秦維的腕骨。
“我想你?!?/p>
秦維不知道怎么,這一刻鼻間心間都涌上一種滔天的委屈,他的眼眶迅速濕潤,連帶著呼吸都凌亂而脆弱。
眼淚不是流出,而是成片成片的涌出來,很快就流了滿臉。
孟澤捧著秦維的臉,細(xì)細(xì)吻去他臉上的淚,慌亂又輕柔。
那句道歉糊在嗓子里,怎么也說不出口,他只能沉默著拍秦維的背。
可悲的驕傲長在了骨子里,哪怕燒了都還有一把灰。
“孟澤,為什么要還來招惹我??!”
明明就快要不在意了。
“你從來都不喜歡我,為什么還不放過我!”
明明他就快要放下了。
“你說我他媽除了喜歡過你,我秦維還欠你什么!”
秦維猛的推開孟澤,自己也因?yàn)閼T性跌坐在地上,他索性抱著膝蓋,嘶吼著哭出聲來,絕望又無助。
“我除了喜歡你,還有哪里對不起你!”
他只是喜歡他而已。
后來孟澤見過許多人哭,虛情假意的,矯揉做作的,但再也沒有見過秦維那樣的。
他向來習(xí)慣用笑蓋過所有情緒,那一刻卻被滔天的酸澀淹沒。
那是一種近乎崩潰的哭聲,自暴自棄,沒有一點(diǎn)余地偽飾。
孟澤第一次見這樣的秦維。
脆弱易碎,好像碰一下就會消散。但這不是他認(rèn)識的秦維。
記憶里的少年永遠(yuǎn)笑著,陽光開朗,肆意又瀟灑。
心臟緩慢的跳動著,像被人狠狠捏住了,死命的向下拽。很疼,疼得他小臂都痙攣著抽搐,伸出手去扶秦維時(shí)止不住的顫抖。
他不該是這樣的。
“孟澤,不要再折磨我了......”
秦維抬起臉看他。
印象里盛滿了笑意的桃花眼黯淡著,渙散著,連焦聚都沒有。
“孟澤,我不要喜歡你了。你別再折磨我了?!?/p>
他真的受不住的。
“好不好?”
孟澤突然開始害怕,他蹲下來捧起秦維的臉,聲音暗啞。
“秦維,你不能這樣?!?/p>
你不能等我離不開你了,又不要我。
秦維偏開頭,發(fā)紅的眼底滿是苦澀。他就這么遏制不住地笑起來,胸腔起伏,灌滿了說不盡的委屈。
“是你不要我?!?/p>
他站起來,踉蹌了一下,垂眸看著孟澤。
“是孟澤不要秦維?!?/p>
這一刻驕傲散盡。雙膝落地,沾了些許塵土。孟澤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到了泥土里。
“對不起?!?/p>
秦維愣了愣。他記得少年一身傲骨,哪怕情緒到了極致也只會紅了眼眶。此刻彎了脊梁,卑微狼狽。
“秦維,是我錯了。對不起?!?/p>
什么都不重要了。
“求你,原諒我。”
早知道愛意會發(fā)酵膨脹到一發(fā)不可收拾,那時(shí)就不會逞一時(shí)快意脫口而出傷人的話。
秦維眼眶發(fā)熱,他最見不得這樣的孟澤,于是他伸手把他拉起來。
孟澤揪著他的袖口,慌亂無措。
“秦維,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繼續(xù)喜歡我。
“別丟下我。”
看著他的眼睛,秦維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那個時(shí)候,孟澤的眼睛是什么樣?
秦維努力回想,卻怎么也記不起來,他只能看到那雙埋在煙霧繚繞之后,冰冷可怖的眼睛。
與他情纏時(shí)的眸,像被薄紗掩蓋,模糊不清。
那就,算了吧。
他長久地看著孟澤,緩緩開口。
“孟澤,你還記得你那時(shí)說了什么嗎?”
孟澤渾身都僵硬了,心臟狠狠收縮了一下,疼得他眼淚差點(diǎn)直接掉下來。然后他看到秦維在笑。
“我記得。
“孟澤,我記得那時(shí)的阿澤說了什么?!?/p>
彼時(shí)的孟澤,坐在酒吧角落。
少年的臉埋沒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唯有那雙眼睛。手里夾的煙升騰起霧,虛化了瞳孔。
那雙眼睛依舊很亮。
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那些話正好落在了秦維耳朵里。不太真實(shí),但蓋過了酒吧的音樂。
“誰會喜歡一個男的?
“正好我無聊,正好他倒貼,玩玩就丟罷了。
“別把我跟那個心理變態(tài)綁在一起?!?/p>
那時(shí)他聽見了。他的喜歡在少年嘴里變得不值一提,惡心又齷齪。
那些刺耳的話就像燒紅的烙鐵,狠命地摁在了秦維的心口,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永遠(yuǎn)都去不掉的疤。
“這是何必呢?”
秦維伸出手,碰了碰孟澤的眼角,那里紅的幾欲滴血。
在二十四歲,在六年之后。秦維終于看到了真正喜歡著自己的孟澤;看到了十八歲的秦維,無比期盼著的喜歡。
可他奔向孟澤的勇氣,早在這六年的蹉跎里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磨殆盡。這南墻撞得他頭破血流,刻骨銘心的教訓(xùn)他也吃夠了。他不想自己的世界總下雨,所以要離開那朵烏云。
秦維垂眸,手上用了力,一根一根掰開孟澤攥著他衣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算了孟澤。
“算了吧?!?/p>
孟澤的瞳孔有一瞬間的失焦,眼淚奪眶而出的時(shí)候,他驀地對上了秦維秦維的眸。
很黑,很清澈,但沒有他。
“不能算。秦維,不能......不能算?!?/p>
孟澤慌得都有些語無倫次。
“你不是說我欠你的嗎,起碼,起碼給我一個機(jī)會讓我還。
“秦維,求你。求求你?!?/p>
他的聲音染上了哭腔。
“求你了秦維,求求你。不能算?!?/p>
人總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念念不忘。
“你擁有過我,孟澤?!?/p>
那個十八歲的孟澤,酒吧外的孟澤。
那個孟澤,是秦維最愛的孟澤。
“可是我們都回不去十八歲。”
回不去滿眼孟澤的秦維,回不去滿目柔情的孟澤。
那個十八歲的孟澤,完完整整的擁有過秦維。
可是他們當(dāng)中差了整整六年時(shí)光,誰也彌補(bǔ)不起來的六年。
后來秦維說了什么孟澤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那時(shí)房間昏暗,眸色漆黑,還有那句篤定決絕的“算了吧”,他幾乎是逃離了秦維的家。
刺眼的陽光撞下來。秦維站在窗前,看著狼狽的背影落荒而逃。
后來秦維再也沒有見過孟澤。只是偶爾,秦維會想起那時(shí)他的眼睛。
慌亂與痛苦交織,瞳孔倒映著一個小小的,虛化了的秦維。
可惜他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心軟的神。
那天,秦維看著孟澤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可以溺斃他的眼睛。
他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后來的秦維回首自己的一生,許多事物都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唯有記憶深處的那雙眼睛,依舊深邃,依舊明亮。
可惜情深似海也成陳年舊愛,只怪時(shí)間太快把往事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