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我似乎聽到了屋里所有丫頭倒吸冷氣的聲音。這下我倒也略有訝異的抬頭看她，穆婉垂著頭看不到神色，而一旁的竹青已經(jīng)癱在原地不能言語。

一般來說，大戶人家的下人出府要么是主人家給了賣身契，要么是犯了事被趕出去的。被趕出去的下人必然因為品性問題而遭人詬病，往后自然也再沒有哪戶人家敢要，尤其是女子，往后要是想另謀生路，自然是難上加難了。

我暗自思索，雖然不知穆婉突然要逐竹青出府是何用意，但像竹青這樣的丫頭，能挑事生非又趨炎附勢，留在府中難免不會帶起一股不正之風(fēng)。寧且淮素來厭惡這種人，因此寧宅的下人雖不多，但都是仔細(xì)挑選之后才留下來的。這次想來也是時間太緊才會漏了這么個人進(jìn)來。

想至此，我在心底微微嘆口氣，道：“也好。左右是姨娘房里的人，那就交由姨娘來處置吧?！币龅氖录热欢甲鐾炅耍乙矡o心再留在此處，便站起來不痛不癢道：“姨娘也請起吧。這幾日天寒地凍的，既然病未痊愈，姨娘還是要仔細(xì)身子?！?/p>

穆婉低聲道：“是，謝夫人關(guān)懷?！?/p>

阿笑已經(jīng)將斗篷拿了過來為我披上，我說：“那就不打擾了姨娘了?！睌n了攏斗篷便提步離開。

剛向前走了兩步，身后突然叫道：“夫人！”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穆婉的一雙眼睛中隱約有水光流動，握在一起的雙手緊了又緊，最終卻只是微微一笑，輕聲道：“雪天路滑，夫人千萬小心?！?/p>

我有些詫異，但還是點了點頭，便轉(zhuǎn)身離開。

雪下得小了些，雨階雪梅她們走在后面小聲地打鬧著嬉笑成一團(tuán)，大仇得報心里自然痛快，我笑一笑也由得她們?nèi)?。阿笑打傘饞著我走在前頭，問道：“夫人，這件事要不要跟老爺說一聲？”

我慢慢地向前走著，看她一眼：“你怕有人會借此事告我一狀？”笑了笑，我道：“不會的。寧且淮是個明白人，府里新進(jìn)來的幾個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來。至于穆婉……”我頓了頓，回想起臨走時穆婉看我的那一眼，“她也應(yīng)該是個聰明人?！?/p>

她是個聰明人，我也看不透她。

回到屋子里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隨便拿了本書翻著，卻一個字都看不進(jìn)去。我?guī)缀跏强粗巴獾奶煲稽c一點黑下來，直到看到兩眼酸痛，隱隱還有淚意泛上來。阿笑走過來：“小姐，天晚了，早些歇吧?！?/p>

我盯著窗外沒有應(yīng)聲，過了會兒，突然開口問：“寧且淮……回來了沒有？”

阿笑停了一瞬，答道：“回來了，在書房呢?！?/p>

我沉默半晌，最終還是緩緩起身，笑了笑：“晚上吃的有點多，阿笑，你陪我出去走走消消食吧。”

阿笑輕聲道：“哎。小姐等等，我去拿燈籠?！?/p>

阿笑走了出去，我把斗篷拿出來披上，跟著走出去。阿笑提著燈籠過來饞著我：“小姐仔細(xì)腳下?！蔽尹c點頭，環(huán)顧四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天的雪終于停了。

我們順著游廊慢慢向前走著，周圍一片漆黑，所有的景物都只留了隱隱綽綽的一圈輪廓。寒冬的夜風(fēng)吹過來冷的刺骨，掠過樹梢沙沙作響，我藏在斗篷里抱緊手臂，用盡全身的力氣來同不斷侵襲而來的冷意對抗。低著頭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阿笑輕輕拉了我一把，叫了一聲：“小姐?！蔽疫@才回過神來，抬起頭卻正正看到不遠(yuǎn)處燭火通明的堂屋。

那是……寧且淮的書房。

“小姐?！卑⑿t疑了一會兒，接著用盡量輕快地聲音道：“既然都走到這里了，小姐不如就去見見姑爺吧?！?/p>

心跳突然不知為何突然就快了些。我暗暗攥緊手指站在原地猶豫不決，等到終于下定決心過去的時候，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書房門打開，管家從里面走了出來。我立即收住了腳步拉著阿笑往柱子后面站了站，靜靜看著，果然不過片刻，寧且淮從書房中走出來，披著一領(lǐng)鴉青色的斗篷幾乎要融在黑夜里。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朝著我們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那是去往清泉閣的方向。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一路咬牙聚集起來的那些熱氣突然就隨著呼吸快速地消散而去，寒冷不遺余力地席卷而來，刺得胸口傳來陣陣尖銳冰涼的痛意，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

“小姐?！卑⑿∥业氖直?，“小姐？”

我遲鈍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她，夜色中阿笑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的掉下來，聲音卻依舊輕柔：“我們回去吧？”

我看著她久久不能做聲。我似乎也應(yīng)該難過傷心的，可心里卻像是漏了一個口子，所有的眼淚、難過、憤恨統(tǒng)統(tǒng)終于都隨之流散一空，只余一片空空蕩蕩的悲涼無處安放。在一片寂靜的風(fēng)聲中，我終于聽到自己尚且平穩(wěn)的聲音說：“回去吧?！?/p>

回來后阿笑服侍我梳洗更衣，又煎了罐濃濃的姜湯喂我喝下。臨睡前我拉著阿笑的手說：“你也喝一碗姜湯祛祛寒?！卑⑿Υ饝?yīng)著：“奴婢記著呢，小姐快些睡吧。今晚奴婢值夜，小姐有什么事就喊奴婢?！?/p>

我點點頭，繼續(xù)叮囑她：“夜里冷，你多蓋床被子?！?/p>

“奴婢知道了。”阿笑沖我笑了笑，輕輕道：“小姐睡吧，奴婢吹燈了?！?/p>

阿笑放下帷帳，吹熄了燭火，屋里頓時暗下來。疲憊與困意隨著黑暗一起襲來，我再也無力抵抗，閉上眼沉沉睡去。

卻是難得的一夜好眠。

快到二月中旬的時候，有天午后我正靠在貴妃榻上小憩，突然聽到有人叫我：“長安。”我以為我在做夢，卻感覺到一只手搭上我的額頭，那個聲音又叫道：“長安?！蔽冶犻_眼睛，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看著我，目如深潭，又叫我一聲：“長安?！?/p>

我一下子坐起來，怔怔不能言語，緊緊抓住在我臉上摩挲的手，好半天才能找回聲音顫抖著開口：“……大哥？”兩個字一出口，淚水已經(jīng)不斷地滾落下來，“我，我是不是在做夢？”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拉進(jìn)懷里緊緊抱住，我聞到大哥身上風(fēng)塵仆仆的氣息，聽到他哽咽著問我：“長安，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這么久以來隱忍著的情緒因為大哥這短短一句話而突然崩潰，我抓緊大哥的衣服，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很久，直到大哥拍著我的背說：“快別哭了，我這次出來是有要務(wù)在身，路過揚(yáng)州，只能在此地留兩個時辰，你難道想就這樣哭完兩個時辰么？”

聽聞此言我才抽噎著抬起頭來，大哥輕緩地拍著我的背幫我勻氣，輕聲道：“長安，你想不想跟我回去？”

淚意又泛上來：“你都知道了？”

“傻丫頭。”大哥幫我抹去眼淚，“你還讓趙丞相不要告訴爹，可是你也不想想爹和我在京中最掛念的是誰，你不說難道我們就不知道嗎？”

我抓緊大哥的衣袖又開始抽噎地說不出話來，他握緊我的手：“爹知道后氣憤不已，如若不是那段時間朝中事務(wù)緊要，半點也松懈不得，爹差點就直接派我來揚(yáng)州帶你回家了?！?/p>

“長安，”他喑啞著嗓音道：“爹跟我都很后悔也很自責(zé)，當(dāng)初不該草率地就將你嫁給他的。”

“不，不是，”我哭著搖頭，“是我自己要嫁的，不是你和爹的錯?！?/p>

“可你還小，什么都不懂……”

“大哥，”我打斷他，努力壓住顫抖的嗓音：“我不后悔。即使是現(xiàn)在這樣，我也不后悔嫁給寧且淮……”淚眼模糊的看著他，“大哥，你懂不懂？”

他眼里有隱隱水光泛起，不再說話，又伸手將我拉進(jìn)懷里。我抱緊他，哽咽著問他：“爹好不好？家里好不好？”

“家里一切都好，爹也很好，就是很想你。”大哥隱忍著心疼與澀然的語氣在頭頂響起，“長安，你再堅強(qiáng)些，再過些時候大哥親自接你回家，好不好？”

我拼命點頭，又收緊了手臂。心底又開始如針扎般密密麻麻的痛起來，但我終于再一次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難過與悲傷。

我想，這次我可能是真的要離開寧且淮了。不過，這樣也好，我終于不用再將自己困在這里，硬生生的把我對他的愛全都消磨完，不用忘記我以前那么喜歡著他的心情，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后還能回想起他曾對我微微一笑說：“寧且淮”。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懷著滿心的歡喜嫁過來，想著爹喜歡我，大哥喜歡我，阿笑也很喜歡我，那寧且淮也一定會喜歡我的，哪怕要等一個月，兩個月，甚至一年都沒關(guān)系?？墒侵钡浆F(xiàn)在我才想明白，哪怕我會等他一輩子，他可能都不會喜歡上我。

所以，就這樣吧寧且淮。這樣的結(jié)果也總不完全辜負(fù)我喜歡你一場的心意吧。

阿笑離開之后我很是不習(xí)慣，便愈發(fā)的沉默寡言起來。寧且淮倒是開始隔三差五就過來一趟，還問起我屋里需不需要再添置一個丫鬟，我搖頭婉拒了。

或許是天天在心里盤算著離大哥來接我的日子，我開始對寧且淮，甚至是穆婉變得寬容起來。一日午后，我坐在書案前練字，寧且淮坐在臨床的炕桌前拆閱信件，他最近好像總有很多信要看。寫了小半個時辰后我停了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一抬頭就看到他緊鎖眉頭盯著手中的信。我想了會兒，還是開口道：“穆婉……”聽到聲音，寧且淮很快就抬起頭來看我，我清了清嗓音繼續(xù)說：“穆婉身體好像一直不好，這都已經(jīng)開春了，還是要請幾個好大夫來給她好生看看，不能就這么一直拖著?！?/p>

寧且淮好像有些意外我竟然會主動提起她，但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我又說：“你有空就多去看看她吧?！?/p>

他依然沉默不語，好半天才再次點了點頭。

就這么掰著手指頭又?jǐn)?shù)過了小半個月。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沒有等來大哥，沒有等來阿笑，卻等來了一個讓我生不如死的噩耗。

那天晚上我剛準(zhǔn)備歇息，雨階突然驚慌失措地跑進(jìn)來：“夫人，老爺來了！”雪梅驚呼一聲：“老爺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連云綺也慌了手腳在原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本來也有些許緊張，現(xiàn)在也被她們?nèi)藢幥一匆曌骱樗瞳F般的樣子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先出去再說?！?/p>

剛走到外間，寧且淮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抬頭看我一眼，隨后走進(jìn)來沉聲吩咐云綺她們：“都下去吧?！?/p>

云綺她們只得行禮退下，仔細(xì)地關(guān)上了門。我有些吃不準(zhǔn)他是個什么意思，寧且淮卻徑自走過來坐在圓桌旁，隨手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一句“茶已經(jīng)涼了”便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里，只得又咽下去。

“清徵?！彼f，“過來坐，我有話跟你說?！?/p>

心里突然毫無緣由的慌亂起來，我暗自調(diào)整了幾次呼吸，依言走過去坐下。沉默半晌后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嘶啞道：“今日未時三刻，魏府被滿門抄斬?！?/p>

我頓在原地，沒太能明白他說了句什么。

寧且淮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然后抬起頭來看著我一字一句道：“你聽懂了么？魏府被滿門抄斬，你爹和你大哥，都已經(jīng)死了。”

我氣得起身走過去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大聲道：“寧且淮！你瘋了！”這一下我真的是下了狠手，連掌心都痛的發(fā)麻，但我著實被他的瘋言瘋語氣得頭腦一片空白，連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他被打得偏過頭去，好一會兒才緩緩動了動，伸手從懷里摸出一張紙，輕聲道：“你不信就自己看吧?！?/p>

我下意識地后退幾步不去接那一紙輕飄飄書信，驚恐與慌亂瞬間就席卷了全身。我立刻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向外快步走去，寧且淮很快上前幾步試圖攔住我：“你要干什么？”我使勁兒掙開他，只恨沒有多余的力氣再給他一巴掌，只能惡狠狠道：“你走開！”

“清徵！”

“走開！”我撞開他，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我要回去！”

“清徵！”寧且淮一把拉住我，沉聲道：“你冷靜點！”

“你放開我！寧且淮你放開我讓我回去！”渾身如置冰窖，力氣開始迅速流失，我抓緊他的手，拼盡最后一口氣哭著吼道：“你讓我回去見爹和大哥，我再也不鬧著要嫁給你了，我把你讓給穆婉，我把你讓給她，你讓我回家！”

寧且淮一把將我拉入懷中緊緊抱住，我絕望地攥緊他的衣服，想求他送我回去，卻連哭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視線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呼吸慢慢變得越來越艱難，失去意識前最后聽到的一句話是：“長安……”

疼痛驟然從腹中竄延至四肢百骸，我疼得俯下身晃了一晃，最后卻倒在了一個堅實的懷抱中。耳畔轟鳴聲隨著劇烈的疼痛漸至，我似乎聽到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后又說了句什么，可我已不大聽得清，只依稀聽到一個恨字。

不知道他是在問“你恨不恨我”，還是在說“不要恨我”。

模糊中似乎有水滴在我的額頭上，我卻再也顧不了許多，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拉住他的袖子，斷斷續(xù)續(xù)道：“此事一了，我們……便再不相欠，愿來生……再、再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