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立刻叫起,深邃如寒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審視一件精致的瓷器。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她竭力壓制在禮儀之下的緊張,像被無形氣流驚擾的蝶翼,微微震顫著,卻又牢牢收束住。這份隱忍,倒也確實符合那些“沉靜”的傳聞。
“姜尚飾?”蕭長訣的聲音低沉響起,如同最上等的古琴撥動了最低沉的弦,音色磁性動聽,內(nèi)里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天生的涼薄,“何事至此?”他的問話簡潔而直接,帶著上位者獨有的、審視事務(wù)效率的意味。
“回稟殿下,”姜小梧依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雙手將懷中的卷軸小心翼翼地捧高了些,“奴婢奉尚宮大人之命,攜千秋節(jié)皇后娘娘鳳袍所配宮絳紋樣圖稿,需即刻呈內(nèi)務(wù)府總管大人審閱定稿?!彼穆曇粲址€(wěn)了一分,清晰地匯報著公務(wù),不敢有半分差池。
蕭長訣的目光在她捧起的那厚厚一摞卷軸上掠過,圖稿卷起,昭示著工作的繁復。最終,他的視線又落回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長而密的睫毛,正如同受驚的小獸,在她白皙的眼瞼下方投下淺淺的陰影,微微顫動,無聲地訴說著主人此刻的不平靜。
“嗯?!笔掗L訣淡淡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的暖閣,“總管張昶應在閣內(nèi)。去吧?!彼⑽炊嘌裕路鹚皇锹愤^的尋常宮人。
“奴婢謝殿下恩典?!苯∥嘈闹幸粔K巨石落地,再次深深一福,這才謹慎地直起身。她依舊垂著眼瞼,雙手緊緊抱著那珍貴的卷軸,步履放得輕了又輕,幾乎摒住了呼吸,從蕭長訣身側(cè)那壓迫感極強的空間里匆匆穿過,幾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向東暖閣的門扉。她后背僵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深沉、銳利、帶著無上威壓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踏入暖閣的門檻,將門內(nèi)的溫暖與門外的寒芒徹底隔開,才感覺渾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空。
她背靠著門后的微涼陰影,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指尖冰涼,掌心早已被薄汗浸濕。方才那短暫一瞬的對視,那雙深不見底的、仿佛蘊藏著無盡星空與寒冰的黑眸,那令人窒息的冷冽氣場……如同最精細的刻刀
這就是皇長子蕭長訣。那個傳聞中圣眷優(yōu)渥、手腕雷霆的殿下。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
暖閣外,石臺邊緣。
蕭長訣依舊孑然獨立于水畔,垂眸望著指間。那枚玉蝶梅的柔嫩花瓣,不知何時已被他無意識地、帶著點煩躁地搓捻得粉碎,唯余一絲清冷幽香,若有似無地縈繞在指尖。
方才那匆匆的交錯間,他看清了她的模樣。
并非那種傾國傾城、令人一眼驚艷的姿容。她的眉眼清朗柔和,像遠山初春的淡墨;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健康的淡粉。在這脂粉繁華的后宮之中,顯得格外干凈。最牽動人心的是那雙眼睛——在她行禮抬頭驚鴻一瞥的剎那,蕭長訣撞了進去。那是一泓清澈的山澗泉水,倒映著天空的澄澈,即使深處強壓之下,也沒有絲毫媚俗或驚慌,反而在深處,有種倔強的、安靜的堅韌在流淌,像石縫中的幽蘭,不聲不響,獨自扎根。
“心思極靜……堪比大家……”蕭長訣低聲復述著姑母的評價,冰冷的聲音像是初春湖面上碎裂的薄冰,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度變化,“……尚服局里,倒真養(yǎng)得出這般人物?”
就在此時,一道沉穩(wěn)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靠近,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墨影。陸沉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家主子那片刻不同尋常的凝望和對那女官名字的沉吟。
墨影躬身,聲音低沉而克制地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殿下,方才那位姜尚飾……可是有何不妥之處?”言下之意,是否需要深入留意甚至盤查?
蕭長訣聞言,身形沒有絲毫晃動,唯有唇角倏然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恢復慣常的冷硬線條。他側(cè)過臉,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倒影里他俊美的面容寫滿了屬于皇長子的、與生俱來的倨傲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
一聲低低的、帶著明顯不耐煩的冷嗤從他薄唇間逸出,清晰無比:
“尚服局辦差的女官罷了。姿色倒算是尚可″這句極其勉強地停頓了一下,"不過,”他頓住,微微抬高了下頜,眼角的余光似乎睨了一眼身后暖閣緊閉的門,語調(diào)驟然降溫,裹挾著仿佛來自九霄云外的冰寒涼意,斬釘截鐵地下了結(jié)論,“——本宮不喜這類沉悶規(guī)矩的?!?/p>
他捻去指尖最后一點花泥,負手望向微起漣漪的池水,深邃的眼眸深處,方才那驚鴻一瞥的清澈面容卻固執(zhí)地揮之不去。那絲被強行壓下又悄悄彌漫開來的異樣情緒,如同水中被攪亂后又緩緩聚攏、固執(zhí)清晰的倒影,在無人窺見的眼底悄然盤桓。
他冷峻的唇角,終于勾起了一縷極淡、極淺,連自己都未曾察覺,更絕不承認其中蘊含了任何名為“興趣”的、意味深長的弧度?;I備這千秋節(jié),看來……并非全無驚喜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