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吾女:
“見字如面。汝信中所詢玉佩之事,為父思慮再三,輾轉難眠,終覺事關重大,不可再有所隱瞞?!?/p>
“此玉絕非凡物。彼年寒冬,為父于村東三里蘆葦蕩畔發(fā)現汝時,汝身染惡疾,高熱熾盛,神志已近昏迷。衣衫襤褸不堪,四肢見凍瘡累累,奄奄一息。唯此玉佩,緊緊貼藏于汝心口之間,玉質剔透溫潤,背面以極細刀工陰刻一‘池’字。其時世道多艱,流寇四起,為父念及汝孱弱無依,身懷此等異寶,恐招致無妄之災,故對外人等,只含糊言說是一枚普通‘石佩’,實為掩人耳目,護汝平安周全,存一線尋根之望?!?/p>
“汝之身世……恐怕大有淵源,非尋常人家可論。當年在蘆葦蕩側畔,確曾見有傾倒之車馬殘骸痕跡,遍地狼藉,顯是經過一番激烈動蕩。思及九年前京畿周遭戰(zhàn)亂頻仍,流民洶涌如潮,疑與彼時大亂有關。汝親生父母,或為顯赫名門,或遭兵燹重創(chuàng),骨肉至親,天涯離散。”
“為父與汝母收養(yǎng)汝九年,視汝如珠如寶,心頭血肉。然血脈相連,人倫天理,此乃本性。汝若決心探究身世本源,為父唯有全力支持,唯愿汝步步慎思,處處謹行,護得己身周全。兒行千里母擔憂,無論風云如何變幻,汝永是為父與你母親心頭之肉,掌中之珠!”最后一句擲地有聲,飽含深情與承諾。
“隨信附上汝母連夜新納粗布軟鞋兩雙,京城雖貴,料峭春寒猶在,切記添衣,莫要涼了手腳。父明遠字?!?/p>
他沉沉擱下筆,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又似壓上了更重的磐石。這封剖心露膽的信,寫盡了父親的矛盾與煎熬。他愿女兒知曉根源,又唯恐她卷入兇險莫測的漩渦。
何蕓默默地將那兩雙用心納好、針腳細密的厚實布鞋用包袱細心包好,放在墨跡未干的信旁,無聲的眼淚大顆大顆落下:“明遠……我們的小梧……會不會……不要爹娘了?”聲音顫抖著,充滿了卑微的恐懼。
“不會的,蕓娘!”姜明遠用力握住妻子冰涼的雙手,語氣斬釘截鐵,目光灼灼,“小梧是我們的女兒!永遠是!這封信,是讓她心中有底,能明辨方向,不是劃清界限!”他珍重地將信和布鞋封入油紙包,鄭重交到門外皇后心腹侍衛(wèi)手中,一字一句:“務必親手,面呈小梧!”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夜深沉。竹韻苑內一片死寂。
姜小梧獨坐燈下,白日指尖被刺取血的隱痛與揮之不去的詭異感盤踞心頭,毫無睡意。白日種種疑云、皇后異常的眼神、那枚“池”字玉佩……如同無數細小的鉤子,勾扯著她的思緒。
她正欲吹燈躺下,忽聞窗外傳來三聲極輕卻清晰的布谷鳥鳴——是她與曲苓約定的緊急暗號!
心臟驟然緊縮!她無聲地滑下床,悄步移至門邊,輕輕撥開門閂。黑影一閃,曲苓如靈貓般輕盈卻又帶著倉促鉆入,面無人色,嘴唇因恐懼與急促奔跑而泛青,懷里緊抱著一個灰撲撲的粗布包裹,像是抱著命根子。
“小梧!快看!這個……這個……”曲苓氣息短促,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用氣聲嘶吼,帶著濃濃的驚懼與急迫,“我在你爹書房……最角落……那個掉漆匣子里……找到的!你的……你的身世啊!”她將包裹猛地塞到姜小梧懷中,仿佛那東西燙手。
姜小梧心頭巨浪翻涌,手指冰涼發(fā)顫,在昏黃的燭光下抖開布包——一本紙頁枯黃蜷曲的舊冊子赫然呈現!她強忍眩暈,顫抖著翻開,目光掃過那些陳年的字跡——姜秀才當年向官府報備收養(yǎng)她的詳錄!
當“身無長物,唯頸間懸一白色石佩,陰刻‘池’字”的字句撞入眼簾,她腦中“轟”地一聲,如同被重錘擊打!再看到“疑為戰(zhàn)亂離散之孤”、“旁有傾覆車馬痕跡,亂象叢生”的描述時,呼吸仿佛瞬間被扼住,胸口窒痛難當!
“池”字玉佩!戰(zhàn)亂離散!車馬傾覆!
這就是她來歷不明的根?
她……究竟是誰家的女兒?!
沉重的腳步聲猝然在門外廊下響起!越來越近!是剛才送安神湯的太醫(yī)令?還是別的什么人?
曲苓的臉唰地全白了,眼中驚恐萬狀:“有人!我得走!”她根本來不及解釋更多,一把推開后窗,如同受驚的野兔,瞬間消失在濃稠的夜色里,無影無蹤。
姜小梧心頭擂鼓如雷,血脈賁張!她以最快的速度將冊子塞入枕下深處,手忙腳亂地整理好微亂的寢衣,剛勉強壓下狂喘的氣息——
篤篤篤。
“姜掌司?”門外傳來錦書那溫和卻無懈可擊的聲音,“太醫(yī)令擔憂您受驚未定,特意吩咐奴婢,再送一碗安神熱湯過來。請您開門,奴婢也好回去復命?!崩碛晒诿崽没剩瑤е蝗葜靡傻臏睾?。是善意的關懷,還是步步緊逼的監(jiān)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