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霎時晴霎時雨，半扇烏云從南邊延伸過來，極黑，極低，像是要壓在底下趕路的人身上——一對母女，逃難來的。

　　喜兒的布鞋掉了前腳掌，一路吞吐著泥水，間或吞進一顆石子，硌著她的腳，喜兒故意“哎呦”地叫喚，數(shù)落她的鞋“什么都吃”“餓得不挑”說著，去瞥一眼金桂，天太黑，辨不清人神色，只看得見她不住地抹臉。

　　她們剛逃出來時，金桂還能抱著喜兒躲草垛，滾小坡，躲著躲著，喜兒被放下了，背著夫家偷拿的東西越拿越少，扔一件東西，金桂的身形就佝僂一分，最后一件衣服也扔掉的時候，金桂就開始抹臉了。

　　一個被夫家賣了換糧食的女人，又身無分文，又帶著孩子，投奔哥姐家，哪有什么好日子過呢？金桂深深地為將來嘆息，無力分出神來理會喜兒。

　　喜兒頗感沒趣地低下頭，她也不是城里的公子小姐，哪里石頭硌一下腳就會覺得疼，只是天地太廣，太空，也太黑了，四面都起霧，遠處的山像要圍成一片，把她們都困住，周圍是在沉默中行進著的難民隊伍，除了烏鴉不倦的叫聲，再無其他聲音了，叫人疑心這里還是不是人間，要說些話驗證一下，死人是說不了話的，娘沒說話，娘已經(jīng)死了嗎？喜兒驚出一身冷汗，抬頭看金桂，喚她，金桂默了半晌，突然回過神來應喜兒，低低地說:“就到了……就到了……”也不知道是說給喜兒，還是說給自己。

　　喜兒放了心，很快又懸起來，“倘若我們是要去到地府了呢？”她嚇得打戰(zhàn)，緊緊攀住金桂的手，忽地，霧里現(xiàn)出一片影影綽綽的燈光，到了。

　　金荷支著腰，并不讓金桂和喜兒進入，她眉頭虬結在一起，聽著金桂低低地講述來龍去脈，一張嘴，又尖又利，直直刺向金桂的心窩:“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家竟買了你，你就跟著人家走，你不知廉恥——跑了，倒叫我給你想辦法，誰敢要你？我是沒法子?！?/p>

金荷說完，就要闔門，金桂猛地跪在泥地里，把手卡進門栓，哭道:“姐，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我不嫁人，你只給我和孩子一口飯吃，一張床睡，我自己找工做，不拖累你！”

金荷眼珠滴溜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把門打開，迎母女倆進來“說做工，我倒還真知道這兒前門樓子旁邊勺兒胡同新開了個什么……紡織廠，只是聽說辛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金桂忙抹凈淚水，連連點頭，金荷滿意地撫了撫金桂的手。涎著笑“那睡去吧，明兒個我找廠長來簽合同?！?/p>

金桂捧住金荷的手，又驚又喜“真的？就簽合同？”金荷把娘倆引到柴房“就簽，人家正缺人?！?/p>

　　金桂躺在茅草里，上工，有工做，金桂越想越樂，樂得笑出聲來，喜得險些一夜睡不著，畢竟靠夫家，靠哥姐，總不如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