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晚,月華似練,裹挾著濕冷鋪灑青磚黛瓦上,檐下的公子駐足而立,月華輕拂君身,如落九重雪。
“徒弟這是怎么了?”
客棧中,丁五味坐在桌旁最靠近炭爐的圓凳前,透過窗欞微啟的縫隙正好能看到他的背影,“徒弟從回來就不怎么說話,晚飯也沒怎么用,在那里杵了好久了。”
坐在丁五味身旁的趙羽同樣凝視自家公子,橫眉愈蹙愈緊。
“不行,外面天寒地凍的,公子再這樣下去會著涼的?!毕騺砝讌栵L(fēng)行的趙羽再也坐不住,猛然起身,“這次我去勸公子?!?/p>
“趙羽哥!”
趙羽方至門前,身后的急喚讓他堪堪停住腳步。
白珊珊忙道:“趙羽哥,我來吧,”從軟榻上的小桌上拿起新?lián)Q好炭火的手爐,“天佑哥在等湯丞相的回信,”說話間已走到趙羽身旁,“他不會有事的。”
趙羽垂眸瞅了瞅白珊珊手捧的紫銅袖爐,眉宇漸漸舒展,他微微頷首,側(cè)身為白珊珊打開木門。
——
楚天佑立于廊中,映到瞳孔中的是香浸梅枝的美景,然心心念念的卻是千里之外的湯老。
從縣衙歸來后,楚天佑召來暗衛(wèi),命他們將自己擬好的密信千里加急送到京城湯樂的手中,而后,楚天佑不聽旁人的勸說,披著鶴氅從紅日初斜立到月明中天。
未能到傳信的海東青盤旋而歸,楚天佑忽聽身后門軸的輕響,余光瞥見逶迤的裙擺,他心知,來人定是白珊珊。
“天佑哥,凌冬夜寒 ,想必你的手爐已涼,換一個吧?!?/p>
楚天佑這才轉(zhuǎn)身:“珊珊?!?/p>
眼中的憂思不再,他看著她清麗的容顏由遠及近,眉梢點染笑意。
“天佑哥,許是湯丞相公務(wù)繁忙,延誤片刻也是有可能的?!卑咨荷簩⑿渲袩岷鹾醯氖譅t遞給他,接過他手里的那一只。
楚天佑輕嘆:“國之興也,視民如赤子;其亡也,視民為草芥。我與小羽雖蒙師父指點祭典鋤奸得以復(fù)國,但葉氏王朝的覆滅終是源于民心背離,”仰望皓月,“今我朝律法仍是輕罪重刑,民未得教化而苛刑加焉,縱使百姓有心改過向善,卻再無機會,長此以往,民怨載道,楚國恐會傾覆?!?/p>
白珊珊目光盈盈,點漆般的眼眸映著他的影子:"所以天佑哥在信上寫的,是命湯丞相迅速通令全國,廢除詐騙連坐的肉刑,并讓他命刑部詳查典律,整改嚴(yán)刑峻法?”
楚天佑唇角的笑容愈發(fā)柔暖:“然也。并且我已擬好赦免紋縈其父李政良的旨意,明早我會讓小羽去縣衙走一趟。”
——
千里之外的湯老自然也心心念念處江湖之遠的國主陛下。
“趙公公,御寒的衣物可準(zhǔn)備妥當(dāng)?”
燈火通明的偏殿中,鬢生華發(fā)的湯丞相正筆走龍蛇回復(fù)國主的密信,驀然抬首,便見內(nèi)侍總管已急急忙忙奔至殿中,在距湯樂所在案牘前一尺的地方剎住腳步。
“回...回湯丞相,給國主、趙侯爺與丁公公的衣物已經(jīng)備妥,只是白姑娘的...”
"只是什么?"忙得焦頭爛額的湯樂見內(nèi)侍吞吞吐吐的模樣簡直火大,“本官還要千里加急稟奏國主苛刑處置之事,你有話直說!”
內(nèi)侍總管勉強喘勻了氣:“內(nèi)務(wù)府準(zhǔn)備匆忙,來不及再準(zhǔn)備上好的鶴氅,只為白姑娘備了兩件蜀錦斗篷,為難的是那蜀錦斗篷上的繡著的是牡丹暗紋,也不知是否妥當(dāng)?”
湯丞相停筆抬眸。
這倒是把他問住了。
往素他與國主書信往來,時常能從圣旨的字里行間里尋覓到關(guān)于白珊珊的只言片語,譬如與白姑娘長談、聽白姑娘提起之類云云。
白姑娘之父乃是戰(zhàn)功赫赫的白武將軍,這位毓秀名門的將門之女既是國主隨扈,又與國主朝夕相處,這萬一....
這萬一他日國主回宮,她便是母儀天下的王后呢?
于是乎,湯樂淡淡開口:“也無不可,國主不會在意此等細枝末節(jié),永州之地如今天寒地凍的,速速送往驛站,莫再耽擱?!?/p>
“是?!?/p>
趙公公走后,湯樂將寫好的密信卷置于小竹筒中,在海東青暗翎的腿上綁好。
暗翎也是只有靈性的,攜帶要傳遞的書信后,向湯樂眨眨它那晶亮的小眼睛,撲棱撲棱展開羽翼豐滿的雙翅飛過宮墻沖入茫茫夜色。
望著飛抵千里之外的暗翎與黑夜融為一體,遠得難覓影蹤后,湯樂才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打算回殿。
誰知剛一轉(zhuǎn)身,湯樂突覺眼前發(fā)黑。
“丞相!”
一旁的內(nèi)侍趕忙上前扶住他的臂膀。
“丞相,國事再忙也要保重身子啊?!?/p>
湯樂穩(wěn)住身形,嘆了口氣:“如今楚國百廢待興,本官承國主倚重,忝居丞相之位,又蒙國主信任,監(jiān)國攝政,本官實不敢有負國主所托啊。”
“小的知道丞相為國殫精竭慮,可這快到三更天了...”
“近日河?xùn)|之地不時傳來旱災(zāi)的音訊,”湯樂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轉(zhuǎn)身入殿,“此事萬萬耽誤不得?!?/p>
——
數(shù)日后,當(dāng)今國主司馬玉龍赦免李政良的旨意隨著初升的朝陽撒遍楚國的每一個角落,歷經(jīng)十五年暴虐統(tǒng)治的楚國疆土終于埋下仁德之治的種子,東陵縣與李政良有過往來的商賈百姓紛紛前來與全胳膊全腿歸來的李員外道賀,慶賀的炮竹聲從東街響到西市。
恰好響到楚天佑等人下榻的朋來客棧。
一大早就被炮竹聲吵醒的丁五味哈欠連天地步下客棧前的石階,六神無主地踩在鋪就道路的青石板上。
街市上車水馬龍。
楚天佑與白珊珊并肩而行,二人不知在談?wù)撌裁?,時不時相視一笑。
趙羽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家公子身后。
慢吞吞的丁五味落在三人后面,他正腹誹著擾他清夢的炮竹,不知不覺,正經(jīng)過一處十字路口。
朝北的支道上有一名老翁挑著竹擔(dān)緩緩走來,竹擔(dān)兩端皆懸著籮筐。丁五味不知為何,忍不住多望他幾眼,只見這老翁裹著粗麻深衣,胸口縫著一款深藍色的補丁,與整件褐袍格格不入,頭頂?shù)陌l(fā)髻卻束得立整,發(fā)絲不顯半分凌亂。
許是衣衫單薄,那名老翁走走停停,行進幾步就要放下盛滿木炭的籮筐搓手取暖,還不時向路過的行人吆喝:“大伙瞧一瞧,上好的木炭咧?!?/p>
鬼使神差地,丁五味拐個彎向他走去。
——
“這炭成色不錯,其價幾何?”
來人手中拎著包裹,披著半舊不新的羊皮大氅,衣領(lǐng)袖口隱約有繡金花樣,老翁略作打量,便知此人是官場中人,心想此人出手闊綽,定能賣個好價錢。
于是恭恭敬敬答道:“官爺,這可是銀霜炭,無煙,點一爐能燃上整夜呢?!?/p>
誰知話音剛落,那人抬手一甩,老翁只覺有重物砸向胸口,又迅速向下墜落,他忙伸手接住,定睛一看,此物原來是這名官差方才拿在手里的包裹。
“這里頭是三尺素錦,夠抵你兩筐炭了!”
“官...官爺,您這布料雖好,可...這也頂多能抵半筐銀霜炭...”
“能讓你們這些小商小販占著官道上做生意,上頭已是睜一眼閉一只眼,衙門不過要你兩筐炭,怎么,不愿?”
“大人,草民經(jīng)營的是小本生意,勉強糊口,”
老翁面露難色,官差愈發(fā)不耐煩,“少給老\子來這一套!”竟上手推搡。
年逾花甲之人哪能抵擋得了牛高馬大的壯漢,老翁踉蹌一步,身子隨之后仰。
“這位差爺,您即使是做官的,強買強賣也沒這道理啊?!?/p>
丁五味端著一副和氣生財?shù)纳裆叩嚼衔躺砼?,咧開嘴朝官差笑笑,“我這里恰好有五十兩銀子,別說是買兩筐炭,就是二十筐,也足夠了。”
官差面色陰鷙,斜眼瞥向丁五味:“你又是誰?”
但當(dāng)丁五味掏出雪花花的銀兩時,官差變臉的工夫不比那臺上名伶遜色分毫,登時喜笑顏開:“此話有理,”伸手接過白花花的銀子,掂量輕重,“倒是夠咱衙門的弟兄過上幾個暖和日子?!?/p>
官差轉(zhuǎn)身欲去,老翁望著身旁這位頭戴小帽的年輕人,方想作揖言謝,不料身后有人大喝: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