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和別人談完事情,也許是為那批三羊牌的T恤衫,剛?cè)ネ?7號和梅萍談完續(xù)約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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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了法蘭絨的黑色西裝,墊肩有棱有角,西褲上面一條筆直的折縫,足夠挺刮,一雙皮鞋更是擦得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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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不自然地捏緊了花束,胡亂理了兩下凌亂的頭發(fā),問:“你怎么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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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笑了笑,沖著她手上那束花揚了揚眉,反而問道:“談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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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扯了扯嘴角,“哪兒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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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一向咂巴的汪小姐變得安靜了許多,其實她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覺得已沒有必要再說。二人相顧無言,一路走到了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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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路公交還是老樣子,但好像又全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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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近很忙的吧?怎么到工廠來了?”汪小姐向坐在旁邊的寶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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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反正忙著服飾公司上市的事情,到處找人拆借資金?!卑毣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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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外貿(mào)做得好好的,怎么又要去炒股了嗎?”汪小姐疑惑,轉(zhuǎn)念想到那張平平無奇的可惡臉,哼道,“是不是我不在,梅萍找你麻煩了?我就知道她沒安好心!”一激動,一只手“啪”得拍座位前的扶手上,痛得她“嘶”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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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手毛腳,”阿寶抓了她的手過來看,“打痛了吧!”見她戴著手套,說著就要將手套脫下來檢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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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痛痛痛!”汪小姐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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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貨物多,需要搬來搬去,她又細皮嫩肉的一雙纖纖玉手,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有的結(jié)痂了,有的還是透明的一泡水。本就受了手套的摩擦,加之剛剛那一巴掌,更是破了皮。黃水和紫紅的毛線粘在一起,稍微一碰就痛得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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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咤風云的寶總運籌帷幄,有本事把地球那頭的牛仔褲漂洋過海運到上海,把香港的知名大廚拉到黃河路做上一碗蛇羹,更有本事在風云變化的股票市場跌宕起伏。但此時此刻,他拿汪小姐那一雙可憐的手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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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住呼吸,輕輕揭開汪小姐的手套,又怕扯了她的傷口,整顆心忐忑著,像回到了1987年第一次買股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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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你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了?!彼氖执盗艘豢跉?,好似這樣就會少流一點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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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認真的模樣,汪小姐不由得回憶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兩人蹲在熱氣騰騰的開水間里,他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將郵票撕下來。那時她的框架眼鏡度數(shù)不準確,看人就像渡了一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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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8年的她和阿寶,上海灘上的兩個愣頭青,可都懷揣著宏圖大業(yè)。外貿(mào)大廈的汪小姐本就喜歡集郵,更何況有個同是外貿(mào)公司退休的爸爸,套邊的克拉拉舒曼她不是不認得,但看到門外天天坐著的十三點,她還是將那張郵票貼在了粢飯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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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頭說過,做事得相互成就。就像是排骨年糕,看似毫不相干的兩樣食材,但經(jīng)過大廚之手,便成就了一道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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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傻了?”阿寶的聲音將她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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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傻?!蓖粜〗惆姿谎郏趺匆惭陲棽涣藦澠鸬淖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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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讓小寧波給你找?guī)讉€人來幫忙,你這手不能再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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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搖搖頭,“不要,我不想讓人家覺得我什么事情都要靠你寶總。”說著,將手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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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握住手中的虛空,嘆了一口氣:“搞不懂你干嘛這么在意別人的眼光,靠誰也不是他們說了算的,你也知道黃河路上那些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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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為知道,”汪小姐無奈地笑了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邊,繼續(xù)道,“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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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側(cè)身,手撐在欄桿上看她,揶揄道:“虹口小汪果然是成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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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沒有搭理他這話,只是舉著手掌遮住眼前的光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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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一路顛簸,窗外的風吹散了郊區(qū)的黑暗,滿街的霓虹燈駛?cè)胙酆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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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車停在黃河路,我們就在那兒下,先去處理一下你的手,我再送你回去?!卑氄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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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汪小姐沒有同意,只得去了陶陶那里,拿了瓶白酒簡單消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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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汪小姐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事像打了結(jié)。想起今夜阿寶說的服飾公司上市之事,怎么都覺得心里不安。當年他抄底A先生,雖說是賺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但如今的資本市場更會吃人,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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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輸了就和你去賣茶葉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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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當時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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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要去賣茶葉蛋?”汪小姐把當初阿寶的原話還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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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一愣,隨即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來,“怎么?朋友,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難啊?你好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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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姐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思,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盧美琳的那一巴掌,這才知道自己當初說愿意和寶總一起去賣茶葉蛋有多天真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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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正色道:“我會救你的,無論發(fā)生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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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想救人,唯先自救。此時的汪小姐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救寶總更是杞人憂天了。這未雨綢繆,繆得也太早了點。還不如祈禱明日不要下雨,好去卸載新到那一船的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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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住被子,捂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