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湖地區(qū)的冬天，和北方的冬天不一樣；北地的雪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無邊豪邁和‘雪照山城玉指寒’的冷瑟；南方的雪是‘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高盤走夜光’的清新空靈。雪落滿屋檐，滿院都是亂瓊碎玉堆砌而出的冬景，艷麗的燈籠掛在廊前，平添多彩。

　　徐云川去忙著和家里人準(zhǔn)備除夕迎神納吉的事宜，雪剛剛停了，呼啦啦的北風(fēng)也變得柔和許多，撲在窗欞上，細(xì)細(xì)碎碎。

　　陳夕曜抱著暖手爐子，坐在床榻上，聽著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京戲。

　　他也是有過富貴生活的，他的父親從前是段家班里的當(dāng)紅角兒，一曲戲引得萬人折腰吶喊，送過來的禮物是絡(luò)繹不絕，班子里給的份例也多，他和娘親的生活也是日漸的好；但興許是上天對娘親私通的報應(yīng)，父親唱不了戲后，錢不夠了，就吃她卷出來的財寶，還開始家暴他們母子，最后將他們趕了出來。

　　流落街頭的漂亮母子，就是亂世里的一塊肉。

　　他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既然熬過這場大難，他相信以后的日子會好的，因為他有娘，有二哥。

　　二哥瞞著家主給娘親送過冬衣物和食物，讓娘親在燒火房里的日子不會那么難過，他真的很感激。

　　窗欞被敲響，陳夕曜問道，“誰？”

　　“你好，你，你能打開窗戶嗎？我，我，想和你說句話，陳夕曜?！?/p>

　　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陳夕曜不疑有他，摸索著把窗戶推開半扇，“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女孩拘謹(jǐn)?shù)溃瓣愊﹃?，我叫徐岑華，是徐二爺?shù)氖闻??！?/p>

　　是二房老爺家的三小姐啊。

　　“華小姐好，請問您是想和我說什么嗎？夕曜聽著。”

　　陳夕曜自幼與人為善，說話輕聲細(xì)語，讓人如沐春風(fēng)。

　　徐岑華的手指絞著衣擺，臉頰泛紅，下了很大的決心。“我喜歡你。”

　　一個下人能讓富家小姐，哪怕是庶出的小姐看上，都是天大的福氣；但陳夕曜心里有人了，更何況他本就秉著不能拖累干干凈凈的姑娘的心。

　　“華小姐，夕曜多謝您的抬愛，但夕曜眼目全盲你若和我在一起，便是苦了您自己?！?/p>

　　徐岑華道，“阿曜，我不在乎的?！?/p>

　　“華小姐，但夕曜在乎。夕曜這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但您是徐家的小姐，是高高在上的，我何德何能，高攀的起您。”

　　徐岑華臉上的紅慢慢消退，化作慘烈的白。

　　“你，你便是這般對我不屑一顧？”

　　陳夕曜怕她誤會，急忙解釋，“華小姐，是小的高攀不起……”

　　徐岑華一言不發(fā)，白著臉離開。

　　陳夕曜很久沒聽到動靜，才知道徐岑華已經(jīng)離開了，他輕嘆一口氣，只盼著不要節(jié)外生枝。

　　牧南縣是千年城邦，傳統(tǒng)文化習(xí)俗濃厚，所有徐氏宗親家眷都聚在祠堂，家主上三香，老太叔念新年敬祖的吉詞；家主領(lǐng)著徐氏子弟跪地三拜。

　　徐家請了最好的京戲班子請八方神明前來聽?wèi)颉?/p>

　　徐云川帶著陳夕曜坐在前頭看戲。

　　陳夕曜突然道，“二哥，我想問一下，徐家庶出的女兒，待遇怎么樣？”

　　“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哦，我就好奇?！?/p>

　　徐云川道，“在徐家庶出，如果是個兒子還好，能入族譜，供他讀書奔個好前程；如果是女兒，地位就遠(yuǎn)遠(yuǎn)不如兒子了，從小就要培養(yǎng)女則女訓(xùn)，咱們長房開明，女兒也可以讀書識字，游學(xué)于外；但二房的不太好，我那幾個堂妹妹也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庶出女兒更是不能入族譜，及笄之后就要議親嫁人；咱們也不是沒勸過二叔，但他也是老封建了，什么男女平等都是空話。”

　　“那……你對華小姐的看法是怎么樣的呢？”

　　“誰？岑華？她性格很木的，平時也是很安靜的一個女孩，她前些時候才及笄，過了年二叔就要為她議親了。”

　　“?。俊标愊﹃左@訝道，“才十五歲??？我在北平天津見過的姑娘這個年紀(jì)大都是去女校讀書的啊？就說我六歲那年在北平還見過女學(xué)生好像是為了反對什么事，跟著爺們一起游行示威呢，對，就是你和我說過的‘五四運動’?！?/p>

　　“沒辦法，家庭環(huán)境不同，我也不好插嘴太多。”

　　儺戲行進(jìn)半巡，陳夕曜找了個借口離開，他讓丫鬟帶他去燒火房。

　　今天除夕，他要和娘一起過。

　　燒火房里，花明月聽著煙花爆竹的響聲遙遙傳來，盤腿坐在炕上，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在看守，清閑下來，為孩子織了手套。

　　丫鬟帶著陳夕曜來到花明月面前，就安靜的退了下去。

　　“阿曜！”花明月抱住孩子，親昵的摸孩子的臉。

　　少年人溫柔道，“娘，我現(xiàn)在長胖些了，你就不用擔(dān)心我吃不飽，穿不暖了。”他的手仔細(xì)的摸著娘親衣衫上的布料子，“是絨的，一定很保暖吧？”

　　花明月道，“阿曜，這可都要多謝……你哥哥?！?/p>

　　“二哥善良，留在他身邊，我覺得很溫暖。如果娘也在，就好了……”

　　花明月輕嘆，愧疚道，“阿曜，娘親當(dāng)年做了錯事！已經(jīng)沒有臉面了！你在哥哥身邊要好好的，將來一定要報答他！”

　　“娘，我一定會永遠(yuǎn)愛著二哥！娘，咱不說當(dāng)年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您坐好?！?/p>

　　花明月坐下，陳夕曜跪下給她請安拜年。

　　花明月扶起他，拍了拍他膝蓋上的灰，慈愛道

　　“阿曜又長一歲了，以后要幸福和樂，安康常在的過一輩子。”

　　“娘，我?guī)Я撕眯└恻c過來，咱們高低也需吃個團(tuán)圓飯。”

　　外頭的丫鬟蘭芝聽到他的話，將糕點的包裹放在炕桌上，望月閣二少爺院里的人，從不會低眼看人，一直都十分有禮溫和。

　　陳夕曜坐下，撒嬌道，“娘親，您喂我吃唄，好不好？就像小時候那樣？”

　　花明月拈起一塊糕點，輕輕放到他的口中，柔暖的說，“阿曜，快吃?！?/p>

　　陳夕曜覺得很幸福，他和娘親說起這些日子，說起他的未來；花明月含笑的聽著，心中暖流洋溢。

　　蘭芝扶他回去的時候，他回頭很是俏皮的朝娘親吐舌頭。

　　花明月看著他的背影，眼淚緩緩流淌。

　　她何德何能？擁有這樣好的孩兒？

　　望月閣中，杜若焚之而溢清香。

　　雖然徐云川現(xiàn)在尊重阿曜的意愿，他不給，自己也不強來；但兩個人貼緊著睡在同一張臥榻上，他自然是春夢連綿。

　　陳夕曜睡得迷糊，后背貼住了一物，半夢半醒不滿的嘟囔道，“什么東西？二哥，你能不能后退點，硌得慌?！?/p>

　　徐云川醒過來很久了，他當(dāng)然曉得是什么在硌著他，臉頰不禁一紅；到底是一個少年，玩鬧心氣重，他半撐身子，抬起暖熱的掌心，順著陳夕曜的脊背，一路滑溜過去。

　　陳夕曜打了個激靈，睜開雙眸，“二哥……你怎么又鬧？明兒大早的，你不是要陪著夫人去廟里還愿嗎？”

　　徐云川本想將手伸進(jìn)他的衣領(lǐng)里，這是他經(jīng)常的惡作劇手段，但阿曜現(xiàn)在穿著護(hù)頸的高領(lǐng)底衫，自然也就實施不了。他的手扶住陳夕曜的臉，低頭吻住他的雙唇。

　　綿軟的觸感抵在唇上，陳夕曜怔了須臾，剛想做出回應(yīng)，徐云川又淺嘗輒止。

　　“好啦，阿曜，我滿足啦?！?/p>

　　陳夕曜雙頰一紅，淺淺應(yīng)了一聲，不多時陷入睡夢中。

　　徐云川溫柔的抱住陳夕曜，安然入眠。

　　怎知此后大夢經(jīng)年，浮生盡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