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陳夕曜這一夜都睡得不安穩(wěn),尤其是身體僵硬的貼著墻壁,幾乎動彈不得,手臂和腰腹都酸痛無比。
白山虎精神氣足,看著他捂腰蹙眉,下意識的就伸手抱他;陳夕曜瑟縮起來,卻也抵不過他的強(qiáng)勢,被攏入懷里。
白山虎伸出寬厚的手掌,揉捏他的腰椎;他手法甚好,陳夕曜慢慢放松下來,頗有幾分愜意的舒展,慵懶的呵氣。
“小家伙,你倒也不用太害怕我,我不會再動你!”
陳夕曜囁嚅的說,“白山虎,你真的是蹂躪踐踏過無辜的姑娘嗎?”
男子輕聲道,“可惜你是盲人,看不到太多真相?!?/p>
陳夕曜神情一僵,強(qiáng)自鎮(zhèn)定,“即使如此,很多事情總不會空穴來風(fēng)?!?/p>
“你害怕我是正常的,但我要告訴你——我當(dāng)年血濺福田村,那是有原因的;我做這些骯臟勾當(dāng)本也不打算活的長久;我唯一可以告訴你的是——我從未糟蹋過任何女子,我這是在解救她們?!?/p>
“你幾歲了?”
“二十七?!?/p>
白山虎是一個年輕男子,這個世道終究黑暗,才會使一個如此青春而始終充滿干勁的男兒墮落至此嗎?
“你的過去,我不該無禮的探究,但你十五六歲年紀(jì)就已經(jīng)落草,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标愊﹃椎男哪c很軟,即使目盲,可他的心是清澈明亮的。
白山虎輕笑道,“你這個小家伙自己都顧不上了,還能同情別人。”
陳夕曜搖頭,“不,在我沒能徹底得知真相前,我對你的看法不會改觀;我只知道,每個人都會受委屈,自古以來,人但凡能好好的活,也絕對不會拿起武器去傷害其他人?!?/p>
白山虎貼著他的耳朵,溫?zé)岬臍庀⒋导t了白玉的顏色,“看不出來,小家伙很聰明,能說會道?!?/p>
陳夕曜的性子也是被徐云川嬌養(yǎng)刁了些,伸手撲他,“離我遠(yuǎn)些,我可是有主的人!”
“人家都說名花有主,你是個男的叫什么?名草有主?!”
聽得出他話語里的調(diào)笑,陳夕曜坐起身來,叉腰道,“你懂什么?一個大老粗!沒文化!”
“呦,那依照我非常有文化的陳夕曜先生的觀點(diǎn),那該怎么說?”
陳夕曜憋了半天,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好形容……窘迫得紅了臉。
白山虎捏著他的臉,真別說,軟乎乎的,捏起來可舒服了;取笑地說,“你還托大拿喬!你自己都不懂!”
“你才不懂……等我多讀點(diǎn)書,我肯定就懂!”被捏著臉的小少年含糊的說著,表情就像一只可愛的圓嘟嘟的倉鼠。
“就會頂嘴了!”白山虎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額頭,“信不信我讓你去罰站?”
陳夕曜愣了一會,生氣的說,“我才不要呢!你不能讓我去罰站!”
男子揉了揉他的臉,這才松開他,“好啦,說笑而已,瞧你那刺毛樣兒!我去給你帶早餐,你別亂動,不然要是給哪個不知道的拖回家去了,我可救不了你!你啊,可就要成為別人的俏媳婦咯!”
陳夕曜端坐道,“那我就在這兒等你!你把我虜上白山寨!你就要負(fù)責(zé)喂胖我!”
白山虎掰過他的頭,飛速的親了他一口,哈哈大笑的踏步而去;回應(yīng)他的是柔軟的枕頭以及一句極其幽怨的,“你混蛋!得了便宜還賣乖!”
白山虎給陳夕曜準(zhǔn)備了很多新年小吃,都是優(yōu)秀的廚娘創(chuàng)作的,味道絕對不比徐府的差!小家伙應(yīng)該會喜歡的。
陳夕曜老遠(yuǎn)就聞到了薄酥餅的脆香了,他豎著鼻子,挪步過去,但還是表現(xiàn)的非常矜持,“拿了啥給我?”
白山虎手里拖著酥餅,在他鼻子前晃來晃去,勾得他的小饞蟲都出來了。
“不給你,這是我自己要吃的。”
陳夕曜撅著嘴,捧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你忍心我餓死嗎?白大哥……”
他怎么能這樣可愛可親!
白山虎握著他的手,引他坐到椅子上,女侍端著餐點(diǎn)擺放整齊。
“可以自己夾菜嗎?”
陳夕曜點(diǎn)頭,聞著香味,他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最愛,薄香酥餅,滿足的吃著。
“你倒是會低頭,餓不死你?!?/p>
陳夕曜說道,“非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p>
“哼!利用我?信不信我撓死你?”
陳夕曜聲音很清脆,猶如風(fēng)鈴初生,“你舍得撓死我嗎?我雖然是個白吃米飯的,但我還是有點(diǎn)用處的,我可以給你讀唐詩宋詞;二哥教過我的,我相信我可以做到?!?/p>
白山虎笑道,“算你有自知之明?!?/p>
陳夕曜吃飽喝足,裹著一身?xiàng)椉t色棉質(zhì)長衣,也不穿鞋襪,就這么走在鋪滿青石的地面上,手指撫摸著墻壁;白山虎怕他著涼,將他抱回榻上,“你也不怕凍著,鞋都不知道要穿?!?/p>
陳夕曜嗔道,“這不是找不著我的鞋嗎?我的鞋都給顛掉了?!?/p>
“笨蛋,你不會開口問?”
白山虎房間的床底放著幾雙布履,他量了量,發(fā)現(xiàn)這個小家伙的腳還沒發(fā)育完全,居然穿不下?他讓隨從長冶去小青山那兒帶雙鞋過來——小青山是孤兒,和陳夕曜年紀(jì)仿佛,他的鞋陳夕曜應(yīng)該穿的了。
長冶很快就回來了,帶回了一雙新納的布履;白山虎蹲在陳夕曜腿邊,想要為他穿上鞋襪;陳夕曜輕道,“白大哥,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p>
“你畢竟不太方便……”
陳夕曜溫柔道,“怎么會?阿曜是最聰明的阿曜!這點(diǎn)小事,難不倒我!”
白山虎聲音柔和如春風(fēng)十里,吹破萬千平湖,“我相信你?!?/p>
陳夕曜早已學(xué)會照顧好自己,他很輕易就穿好了鞋襪,這雙鞋很舒服,厚底軟實(shí),走再遠(yuǎn)的路腳底都不會痛。
“這是小青山自己納的新鞋,這孩子手巧著呢,咱們這些大老粗的鞋都是他納的,高大嫂子都夸他呢!說起來,他和你差不多大;對了,你幾歲了?”
“我過了年,就十四了?!?/p>
“那他比你還小一歲。”
陳夕曜羨慕的說,“白大哥,你替我謝謝小青山!小青山的手真巧,我也好想學(xué)會納鞋,這樣我就可以幫二哥做新鞋了。”
白山虎輕輕捏了捏他的臉,‘佯怒’道,“你就會想著徐二那個兔崽子!”
陳夕曜鼓著嘴,“白大哥,我不許你說二哥!他是最好的!”
白山虎也不和他吵,“行啦行啦,一說你二哥你就生氣!說來,徐二和馮奕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想辦法救你了?!?/p>
陳夕曜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憂郁襲上他的眉眼;他將手向前伸,白山虎也伸手,讓他得以握住自己的手掌。
“白大哥,我相信你與徐家和政府、飛馬幫為敵,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懇請你可以帶我一起找到真相!從而解開這十幾年的恩怨?好不好?”
白山虎沉默的注視著他,許久,才緩緩道,“我與徐家,馮奕都沒有仇!我只和政府有仇!徐家和馮奕幫助政府!那就是我的敵人!”
“白大哥!”陳夕曜懇求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政府了!國民革命軍入兩湖、江西,建立了一個新的政府!我相信新政府是光明的!你不能與這樣的一個政府為敵!”
“天下的政府都一樣!革命革命!流血犧牲又換來了什么!我再也不相信政府!無論是誰當(dāng)家!”白山虎嘶吼道。
陳夕曜肩膀一顫,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悲憤,猶如尖刀刺入冰冷的人間,化作破空的烈火,燒盡諸惡。
“白大哥,白大哥……”
“小家伙,你別怕,我不會傷你;你也開口了,我便也不會傷害你重視的人!這些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安排!”白山虎不再逗他說話,腳步沉毅的離開。
陳夕曜也是經(jīng)歷過黑暗的時候,但那時他還有娘親;可白山虎或者說還是白晚照的他,又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呢?才導(dǎo)致他對這個世道失望?
此時此刻,徐家。
失去爹娘的同意后,徐云川決定親自前往白山寨解救陳夕曜;馮奕也會鼎力相助。
徐云川回到房間,立刻召集府衛(wèi),整裝待發(fā);他換了一身干練的白色沖鋒裝,腰挎武裝帶,配上獵刀,子彈,一把勃朗寧手槍;阿曜是他最珍重的人!他必須要將他救回來!他還要幫助政府鏟除悍匪!
“花明月!你不能過去!”
荊釵布裙的女子被攔截在月亮拱門那里,臉色慘白,眼含苦水。
那是阿曜的娘!
徐云川讓他們放開花明月,跑上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花大嫂子!你別擔(dān)心!我會將阿曜救回來的!”
花明月注視著他,她的眼底有千情萬緒,最終只化作屈膝一禮,“多謝——二少爺!”
徐云川扶著她,他對這位來歷不明的花大嫂子,一直有種難名的親切感;猶如遠(yuǎn)古以來的枝葉勾連,難分難解。
如果他不是徐秋陽的小翻版,或許他就會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陳夕曜,則是花明月的小翻版。
“花大嫂子!你且寬心!我視阿曜如我至親至愛,我一定會將他平安帶回來!你們母子顛沛流離,也請讓我給予你們一席安穩(wěn)之地!”徐云川溫柔而堅定的說。
花明月目光灼灼的望著他,無比信任。
云兒,我相信你一定會平安帶你的弟弟回來!
白山虎怕陳夕曜孤單,就讓和他年紀(jì)仿佛的小青山,水魚兒,三伢子過來陪他。
小青山大名——周青山,十三歲,湖北荊州人,自幼父母雙亡,家無血親,五歲就上了白山寨;
水魚兒大名已不可探究,十七歲,出身地不詳,曾被養(yǎng)父賣到青樓,后為白山虎所救;
三伢子大名——秦小石,十二歲,湖南郴州人,流浪于此。
“我是陳夕曜,就是夕陽歸黃昏,燦爛如明曜的夕曜?!毙∩倌昝佳凼嬲?,笑意溫柔。
“聽大當(dāng)家的說,你長的好漂亮,我就想來看看有多漂亮,真沒想到,竟是個富貴榮華的神仙公子?!彼~兒捏著藍(lán)色的手帕,輕輕笑道。
“水魚兒,瞧你把陳哥哥都給說臉紅了,他面皮可薄了?!毙∏嗌揭苍诤呛堑男Α?/p>
“雖然我因?yàn)榭床灰娔銈?,但我知道你們一定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陳夕曜溫柔的笑道?/p>
“夕曜你別怕,我們聽說了你的事,我們可都是苦命人,那是不能互相為難的!”水魚兒柔聲道。
她的父母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了;后來跟隨養(yǎng)父過活;養(yǎng)父是個爛賭鬼,為了賭資 將她賣給地主家的活死人兒子當(dāng)童養(yǎng)媳;誰知道那個老地主根本不是人,她才剛滿十二歲就慘遭奸淫;地主的太太是個妒婦,地主家曾經(jīng)抬進(jìn)來的小妾都被她用各種計謀弄死;當(dāng)太太知道后,她的噩夢般的日子就到了,她被太太發(fā)賣到青樓,每天都在被迫接客,幾乎死去;十五歲那年,因?yàn)闅⑷硕鵁o意間闖入她的廂房的大當(dāng)家的,將她從那個魔窟里救了出來,出錢出力為她治病治傷,山寨里的各位兄弟姐妹也將她視如至親,讓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心念。她無論春夏秋冬,都會穿一件帶著高高立領(lǐng)的長衣,遮住她身上可怖的恥辱的傷痕——這是黑暗的時代帶給她最大最深的痛苦——她只知道早已死去的親生父親姓余,出身于遙遠(yuǎn)的洞庭湖畔,她拋棄了養(yǎng)父為她取的名字,為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水魚兒。
“是啊,窮苦人不為難窮苦人。”陳夕曜微笑道,“告訴你們哦,在大山之外有一個新的世界,新的思想,她叫——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者,將中華大地的老百姓們視為最高貴的人,解救勞苦大眾,如果可以的話,你們?nèi)ヌ嫖铱纯词窃趺礃拥娜耍拍苓@樣的好。”
“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好的官?”小青山和三伢子驚訝的說。
“他們能讓我們吃飽飯嗎?能讓我們穿上新衣服嗎?能讓我們像個人一樣活著嗎?”
陳夕曜認(rèn)真的點(diǎn)頭,“一定會的!二哥說過他們很好很好的!”
“好啦,咱不說那么遠(yuǎn)的,我們給你講點(diǎn)有趣的事!讓你這個徐家府里出來的小貴客認(rèn)識一下我們的大山生活?!?/p>
水魚兒和小青山、三伢子圍坐在他身邊,分享一切他們所得知的,感觸到的快樂而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