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周敬師長雖然只是師部長官，但鑒于他曾經(jīng)在‘鋼七軍’中的地位，現(xiàn)在還和桂系的大人物們有深刻交情；他得以見到名義上號令全國的中央軍事委員長。
而鄭少民，本來是委員長的親信，他先見過特科的恩師后，與周師長一起去面見委員長。
起初，委員長還十分和善地和他們闡述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重要性；直到周師長諷刺他提出的所謂非法抗日后，委員長也開始不落下風(fēng)地斥責(zé)他們耽誤大計。
周師長和鄭少民身為下級，依然保持對他的尊重，再如何據(jù)理力爭，也不敢太過放肆，最后，他們被委員長直接轟出辦公室。
鄭少民摘下帽子，怔忡地坐在政府大樓附近的涼亭里，手里拿著中正劍。
“年紀輕輕就開始陷入迷茫，可不是好事啊！”周師長云淡風(fēng)輕地說。
鄭少民一言不發(fā)。
“放下你的中正劍，我有點害怕你想不開。”周師長揶揄。
“周師長，我應(yīng)該把這把劍，還給校長了?！编嵣倜駡远ǖ馈?/p>
“終于想明白了，這把劍還給蔣某人，也是一件好事；少民，你從來不是蔣家王朝的私兵；現(xiàn)在的你，才是真正當(dāng)年北伐戰(zhàn)爭時期，國民革命軍的你！”周師長贊許道。
鄭少民收劍入鞘，他依然尊崇校長，知遇之恩沒齒難忘；但他要和現(xiàn)在的自己割裂了，他不再希望自己做一個‘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無知者。
因為校長現(xiàn)在不想見到他們，鄭少民把中正劍托付給恩師，請恩師代為轉(zhuǎn)還。
他和周師長都被留下來了，名義上是請他們觀賞南京的美景，實則是暗中調(diào)查他們是否心懷叵測，一但查實，他們就會被拖出去槍斃。
二人都是軍人，閑暇日里，也不覺得跟蹤自己的蒼蠅和高懸頭頂隨時可以落下的利劍能威脅到他們，自從軍日始，便將生死置之度外。
“少民，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淞滬富豪的兒子，怎么會想到來從軍呢？”周師長問道。
“師長，如果我告訴你，我一開始從軍的想法，其實是想求死，你信嗎？”鄭少民云淡風(fēng)輕地笑。
“？鄭家虧待你了？”
“師長，”鄭少民淡然道，“你聽說過有人會叫自己的姐姐做媽媽嗎？”
周師長驚訝地望著他。
“這件事我也不敢和別人說，但你不一樣，你親眼見證了我思想上的割裂，其實我覺得我們之間也沒什么是不可以說的。我把你當(dāng)兄長去看待，也希望你可以幫我保守這個秘密。”鄭少民說道，“我知道這個秘密，是在我九歲的時候，那天我無意間闖入了媽媽的臥室，媽媽從來不準(zhǔn)我靠近她，我怕她生氣，在聽到一陣響動聲后，我躲進了柜子里；我從柜子的縫隙里，看到爸爸將她抵在桌子上，撕扯她的衣服；媽媽在尖叫，爸爸暴怒地嘶吼著，明明他才是禽獸，卻說媽媽作為他的女兒生的如此美麗就是她的罪過！原來，這才是媽媽不待見我的原因?。∵@才是幺姐每每見到我都欲言又止的原因?。∵@才是我的爸爸當(dāng)我是野種一樣，對我只有無盡的折磨毆打的原因??！我的爸爸是我的爸爸，可我媽媽卻也是我的姐姐！”鄭少民抱著頭。
“難怪當(dāng)時我雖然小，但我總覺得幺姐的年紀和媽媽生育她的年紀對不上；其實她不是我的姐姐，準(zhǔn)確地說，她應(yīng)該是我的小姨。幺姐后來恐懼婚姻也是因為這件事?！?/p>
“周師長，近親結(jié)婚是有天譴的！我現(xiàn)在年輕，那些毛病還追不上我，也許沒多少年，我得些畸形的病癥也是正常的。我十三歲就被那個男人送到北美去了，二十歲回國；后來孫先生在廣州建立廣州國民政府，我什么都沒帶，就去參加了黃埔軍校。當(dāng)時一期結(jié)束，我被編入二期進行訓(xùn)練；東征失敗后，我在恩師的影響下，參加特科，從此就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我每次沖鋒在前，居然都死不成?！编嵣倜褫p笑。
“不怕死才好??！”周師長點燃一根煙，
也遞給了鄭少民一根，“不怕死的人，死神才追不上他；即使追上又如何，我們可以憑借拳拳報國之心，悍不畏死之志，藐視死神?！?/p>
“真沒想到，校長原本還要我來監(jiān)視你們的，沒想到能陪我說上這一番話的人，也是你。”鄭少民點燃煙，無邊思緒隨著一圈圈青煙散去。
國民政府不作為的態(tài)度，將全國游行和譴責(zé)漸漸壓下去；東北也在這種漠然置之中，淪落敵手。
周師長和鄭少民每日混跡花月場所，喝得一身酒氣，什么也不顧；暗地里對他們的調(diào)查，也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心懷不軌，遂撤下監(jiān)視的命令，二人可以自由出入。
但周師長和鄭少民都被撤銷職位三個月。
時間來到了1932年，1月28日。
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確立了《滿蒙問題解決方案》扶持傀儡政權(quán)，在東北建立所謂的‘滿洲國’。
日本軍部為了轉(zhuǎn)移國際視線，決定在中國挑起事端。1932年1月28日，駐滬日軍向閘北布防的中國第十九路軍所部發(fā)起進攻，淞滬抗戰(zhàn)展開。在兵力差距較大的情況下，中國第十九路軍經(jīng)歷反復(fù)的戰(zhàn)地爭奪中擊退了日軍的三次進攻。雙方交戰(zhàn)至1月31日，經(jīng)駐滬英、美總領(lǐng)事調(diào)停，停戰(zhàn)三日。
日軍新一輪的進攻發(fā)生在2月3日，在中國第十九路軍的持續(xù)抵抗下，日軍接連失利，反復(fù)增兵，期間中方國民革命軍第五軍增援淞滬。
鄭少民和周敬向委員長請命，編入第五軍87師。
因為他們現(xiàn)在是被撤職，都是一名普通士兵，跟隨87師前往淞滬。
中日雙方的軍隊在廣袤的淞滬大地上廝殺，激戰(zhàn)持續(xù)一月。
3月1日，日軍增兵，在楊林口、七丫口登陸，八十七師、八十八師陣地被突破。
因日軍的突然增兵，中國守軍側(cè)后方受到威脅且未得到增援，守軍部隊向黃渡、方泰鎮(zhèn)、嘉定、太倉之線撤退。至3月3日，日軍占領(lǐng)了瀏河鎮(zhèn)、嘉定、南翔、真如，并在該線集結(jié)后停止了追擊行動，發(fā)表停戰(zhàn)聲明。
3月6日，中國守軍也發(fā)表了停戰(zhàn)布告。此次戰(zhàn)役，中國軍隊傷亡官兵1.3萬余人，日軍傷亡為3000余人。
5月5日，《上海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中日雙方所有戰(zhàn)事全部結(jié)束。
史稱——‘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
鄭少民第一次和日本人交手，他也是真正見識到了機械化部隊在戰(zhàn)場上的力量；這和中國的戰(zhàn)爭不一樣，軍閥之間慣于沖鋒交戰(zhàn)，而日軍的機槍，火炮，甚至還有軍艦的火力，能使得日本人一個聯(lián)隊頂中國軍隊一個師！
87.88師，也是中央軍的精銳，和日本人交戰(zhàn)尚且吃力萬分……
但所幸，中國有最勇敢的士兵，前有第十九路軍的英勇抗戰(zhàn)，再有第五軍的加入，中日打打停停，中方也算是保住上海。
鄭少民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而周敬，在黃渡犧牲；他一直不讓人把周師長埋葬，在停戰(zhàn)那一日，他打點了愿意趕尸的人，送周師長回故鄉(xiāng)陽朔——周師長犧牲前，將自己的肩章摘下來交到他手上，讓他帶回給云州的第一師，任命125旅徐明川旅長為新任第一師師長。
軍隊在上海駐扎，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中央軍要分批撤離上海。
鄭少民自1924年離開上海后，八年來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土。
鄭公館依舊挺立在這座遠東第一繁華大城市里最繁華的中心，他穿著灰撲撲的軍裝，站在門口時，連看門的下人都不認識他了。
“哪里來的兵痞子！你也不看看這里是哪里！這里也是你能鬧事的地方？！快走快走！”下人們驅(qū)趕著他。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分紋不動。
“這是……小少爺？！”
蒼老的聲音含著喜悅。
“黃叔叔……黃叔叔！我是少民?。 编嵣倜窬o緊抱住家里最德高望重的老管家，哽咽難耐。
“小少爺！你可算回來！你怎么就這樣倔呢！你去前線了？！快，快請！”黃管家瞪著那幾個看門的下人，“你們怎么敢這樣對少爺！失心瘋了是不是！全部扣月錢！”
下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說話。
黃管家去通知鄭父和鄭二爺了，還有幾個下人去通知家里的小公子和小姐們。
鄭少民離開家前，家里的人口只有爸爸，媽媽，幺姐；真沒想到現(xiàn)在二叔也住了進來。
鄭父，幺姐，二叔，二嬸，還有三個侄子侄女。
“你這孽障還知道回來！”鄭父斥道，全然不顧他的兒子九死一生才能回來。
“我不是回來見你的，我是回來見……媽媽的，待會就走?！编嵣倜衩鏌o表情地說完，起身就要前往母親的臥室。
“少民啊，有一件事你爸一直沒和你說，你媽在三年前就過世了?！编嵍宓?。
“幺兒！”幺姐撲上去，握住他的手，卻發(fā)現(xiàn)他左手缺了三根手指，更是心疼不已，淚流滿面。
鄭少民抱住她，輕輕安撫道，“姐，別怕，參軍的身上哪能沒有傷？”
“我當(dāng)初送你去美國讀書，是為了讓你回來繼承家業(yè)！你倒好，居然跑去參軍！跟那群地里摸爬滾打的窮民待在一起！你不是很能耐嗎？！你怎么不死在戰(zhàn)場上！你還回來干什么！”鄭父怒道。
“鄭先生，說句實話，我并不為我媽媽感到傷心；這對她來說是解脫！”鄭少民望向他的父親，或者也可以稱為他的外公，“畢竟，她被自己的父親這樣傷害，換作是我，我可能早就去死了！我的父親？還是我應(yīng)該叫你外公？”
“鄭少民！”鄭父揚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爸！”幺姐攔住他，“幺兒才剛回來，您不能這樣對他！”
“滾出去！這里不歡迎你！還有你！你要是再護著這個孽障，你也跟著他一起滾！”
“爸！”
“姐！”鄭少民說道，“不用求他，我本來也不想回來！現(xiàn)在媽媽走了，我就更加沒有必要再留下來！你好好保重，少民這輩子，都不會再來！”
“幺兒……”
他轉(zhuǎn)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兵痞子！臟死了！趕緊滾！”小小少爺嫌棄地喊著他的小叔叔。
鄭家是富貴人家，有錢有勢，戰(zhàn)爭來了又如何？他們可以離開這里，去到和平安全的地方，哪里需要卷入戰(zhàn)爭中？
鄭少民走在大街上，隱忍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
媽媽……
他的哭泣是無聲而悲戚的，好像一夜之間，他就真的什么都失去了——
他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游走了很久，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家小茶館前，燈火闌珊。
鄭少民走進去，看到被許多學(xué)生，工人，甚至還有與他一樣穿著軍裝的戰(zhàn)士包圍著的中年人，那個人他在報紙上見到過——田漢先生。
《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
這首為了中國人民而譜寫的戰(zhàn)曲，這一刻，在這個小小茶館里想起。
鄭少民被這種激昂氛圍所感染，與眾人一起唱出來——
起來
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起來 起來 起來
我們?nèi)f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前進 前進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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