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漫過教室窗沿時,江吟正低頭演算一道解析幾何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細碎的聲響,混著窗外飄進來的玉蘭花香,倒有了些兵荒馬亂里的安穩(wěn)。桌角的臺歷被紅筆圈住六月七日,像枚即將引爆的倒計時,把高三下學期的日子炸得只剩片段。
她偶爾會想起老宅的清晨。從前這個時候,江媛總會端著溫牛奶站在門口,發(fā)尾還沾著廚房的水汽,喊她“小吟,該醒了”?,F(xiàn)在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落進空蕩的客廳,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在木地板上反彈,回音里都帶著涼。
四月調考的成績貼在公告欄那天,風卷著櫻花瓣撲了江吟滿臉。她仰著頭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自己的位置,目光掠過頂端那個熟悉的名字——渝深,然后才在中游找到了“江吟”。手指劃過排名榜凹凸的紙面時,身后忽然傳來書頁翻動的輕響。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渝深。他總這樣,走路沒聲,像融進光影里的影子。江吟轉過身時,正撞見他合上書脊,校服領口拉鏈拉得一絲不茍,鏡片后的眼睛沒什么溫度,像盛著早春未化的冰。
“最后一道大題,輔助線作錯了?!彼_口時,聲音比窗外的風還淡,視線落在她捏著成績單的手上,“參數(shù)法更適合你?!?/p>
江吟愣了愣。渝深是年級第一的常駐者,也是出了名的冷性子,連老師請教問題都得看他心情。她攥緊成績單,指尖泛白:“謝謝?!?/p>
他沒再接話,轉身往教學樓走,黑色書包帶在背后繃出筆直的線條。江吟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校服后襟沾了片櫻花瓣,像白紙上不小心滴的墨,透著點格格不入的軟。
放學的鈴聲拽著夕陽往教學樓后墜,江吟抱著一摞習題冊往校門口走,卻在單車棚撞見渝深。他正彎腰鎖車,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陽光順著他微垂的額發(fā)滑下來,在鎖骨處投下小塊陰影。
“渝深?!辈恢趺?,江吟就喊出了聲。
他抬頭時,鏡片反射出刺目的光?!坝惺??”
“調考的數(shù)學卷,”她把卷紙從習題冊里抽出來,指尖有些發(fā)顫,“第三問……”
渝深接過卷紙,掃了眼便劃出輔助線,筆尖在空白處寫了三個公式?!坝每臻g向量?!彼丫砑堖f回來,指尖擦過她的指腹,涼得像碰了塊冰,“下課前給你講?!?/p>
江吟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jīng)跨上單車,身影很快消失在櫻花紛飛的巷口。卷紙上的字跡和他的人一樣,筆鋒凌厲,卻透著不容錯辨的清晰。
老宅的門還是那把黃銅鎖,鑰匙插進鎖孔時,銹跡蹭在指腹上沙沙響。院子里的玉蘭樹比去年又高了些,枝椏已經(jīng)夠到二樓的窗臺,江吟推開虛掩的書房門,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里漏進來,在積了薄塵的書桌上拼出長短不一的金條。
書桌上還放著母親沒看完的《牡丹亭》,書簽停在“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頁。江吟走過去,指尖拂過泛黃的紙頁,忽然看見抽屜縫里露出半截照片。
是張老照片,邊角已經(jīng)卷了毛邊。母親穿著紅色旗袍站在玉蘭樹下,父親站在她身側,兩人中間的位置空著,像被人刻意裁掉了一塊。江吟把照片抽出來時,背面掉出張便簽,是母親的字跡:“小吟三歲,玉蘭花開得最好的一年?!?/p>
原來她也有過這樣被人鄭重記在紙上的時刻。
晚自習前的教室很吵,江吟剛把課本攤開,渝深就坐在了她前排的空位上。他轉過來時,手里捏著本《數(shù)學分析》,“第三問。”
他講題時語速很快,像在拆解精密的儀器。江吟盯著他握著筆的手,忽然發(fā)現(xiàn)他食指第二關節(jié)有塊淺褐色的繭,大概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奥牰耍俊彼O鹿P,視線落在她發(fā)頂。
“嗯?!苯鼽c頭時,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像老宅書房里的味道。
窗外的玉蘭花瓣被風撲簌簌吹落,晚自習的鈴聲響時,渝深忽然把一張便簽推過來。上面是他凌厲的字跡:“周六上午九點,圖書館三樓。”
江吟捏著便簽紙,指尖都在發(fā)燙。抬頭時,他已經(jīng)轉回去,背影挺得筆直,耳根卻悄悄泛了點紅。
五月的風裹著潮濕的暖意,吹得人有些犯困。模擬考的排名又往前挪了十五名,江吟把成績單折成小方塊塞進筆袋,轉身就看見渝深站在走廊盡頭。他手里拿著兩罐冰咖啡,見她過來,默默遞了一罐。
“謝……”
“恭喜?!彼驍嗨?,目光落在遠處的操場,“還差三十七分?!?/p>
江吟愣住。她的目標院校錄取線,他竟然記得。冰咖啡的涼意透過鋁罐滲進掌心,她忽然想起婚禮那天,江媛穿著紅裙對她說:“小吟,總要有人給你托底的。”
那時她不懂,此刻望著渝深冷硬的側臉,倒忽然明白了。
高考前最后一次班會,班主任讓每個人寫下愿望。江吟在紙條上寫“考上A大”,折成紙船放進玻璃瓶時,看見旁邊渝深的紙條上只有兩個字:“同往?!?/p>
蟬鳴漸起時,考場的鈴聲終于響起。江吟走出考場,看見渝深站在香樟樹下,校服扣子系得整整齊齊,手里拿著本《大學物理》。
“考得怎么樣?”他問,聲音里難得帶了點起伏。
“還行。”江吟笑起來,陽光落在她臉上,“你呢?”
他合上書,鏡片后的眼睛似乎亮了些?!暗韧ㄖ獣!?/p>
七月末,A大的錄取通知書一起寄到了老宅。江吟拆開信封時,渝深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著兩串剛買的葡萄,水珠順著紫色的果皮往下滴。
“去看看海嗎?”他忽然問,“宋叔叔說,他們住的地方,早上能看見日出?!?/p>
江吟轉頭時,正撞見他耳尖的紅。玉蘭樹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那點冷意都柔化了些。她想起高三這年,那些被他圈出的錯題、圖書館里并肩的身影、冰咖啡罐上殘留的溫度,忽然覺得,老宅的冷清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
“好啊。”她說。
風穿過院子,吹得玉蘭花瓣落了滿身。渝深伸手替她拂去發(fā)間的花瓣,指尖的涼意里,竟藏著點小心翼翼的暖。遠處的天際線泛著淡金,像誰在畫布上抹了筆溫柔的底色,預示著一個漫長而明亮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