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啊,新鮮稚嫩又帶著尷尬的年齡。沒完全步入社會,又自詡是個成年人。長相言語,性格三觀,頭發(fā)絲兒上都帶著單純樂觀的青春味兒。
他喜歡著一個人,偷偷地藏在心里。這不是他第一次暗戀,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那個人完美得耀眼,家里有錢,學習還好,長的好看簡直是他最不值一提的優(yōu)點。理所當然的,他肆意在人群中發(fā)光發(fā)亮,像個太陽,熱的滾燙。他不敢,也不想靠近他,只希望做個一圈一圈繞著他的小行星,哪怕隕石,遠遠守望著就足夠滿足自己小小的私心。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開學第一天的學生代表講話?十一月五號的辯論賽?還是哪次他被人群簇擁著擠過他身旁?他說不清。
直到一個冬天的早晨,他像往常一樣下樓去上課,路過他的寢室,湊巧看見兩個女生正嬉笑打鬧著往門縫里塞小紙條,上面的愛心紅得刺眼。他腳步一頓,差點摔倒,心中砰然騰起一股沖動,想要像她們那樣寫點啥,給他。
整個一天的課,他沒幾句聽進腦子的,不是手支著腦袋發(fā)呆,就是低著頭啃著筆神游。
下了最后一節(jié)課,他跑回宿舍,拉上床簾,找出當時最流行的信紙,上面有著粉的綠的印花。拿起筆,卻不知道寫啥?!坝H愛的許和同學…”他以一個女生愛慕者的口吻,慢慢地傾訴著他的一廂情愿,像織圍巾一樣,細細密密地把感情織在其中,織了很長很長。“…喜歡著你的一個同學。”他擱下筆抬起頭,活動活動酸痛的脖子,撩開床簾,看見窗外遠方的山上泛起了魚肚白,朝陽仿佛一個被不小心戳破的溏心蛋,蛋黃流到了旁邊的云彩上,紅紅黃黃的一大片,映的他心里暖烘烘的。
小睡了一會兒,等其他同學都去上課了,他才悄悄地下樓,平時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線,今天卻像做賊一般不自然。到了門前,他朝著一直捏著信封凍的發(fā)白的手指哈了幾口氣,白汽裹挾著溫暖在指尖縈繞。他學著那兩個女生,把信封從門縫里塞入,然后頭也不敢回,逃也似的跑去上課。
接下來的幾天,他漸漸恢復了之前的自己,嘲笑自己一時沖動,感到后悔以及零星的失落,反復告訴自己忘了這件事。
他家就在本市。一個周末,他把臟衣服收拾好了帶回家洗,剛進門,正在炒菜的母親轉(zhuǎn)頭瞥了他一眼,“有你的信,誰來的???”他正在手忙腳亂地解著圍巾,趿拉著拖鞋,動作更加忙亂?!皨專粋€同學?!彼麤_進自己的房間,看著桌面上的信,血液上涌,耳膜咚咚的鼓著。他邊顫抖著打開信封,邊和自己打賭。
“親愛的這位同學…”目光一個字一個字流連于紙上,“…許和”這兩個字驚雷一般擊入他的內(nèi)心,心弦被錯亂地彈撥,直至崩斷,那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一遍又一遍看著信,卻忘了要讀。
他不知道許和是出于什么心理回了這封信,出于禮貌?或因為他恰巧按照習慣寫了地址?因為他沒有其他女生那么瘋狂?還是只是因為他娟秀的字?不管怎樣,自顧自想要打扮舞臺的幕后人員,一下子被拉到臺前,成為了劇中人。他驚喜,他慶幸,更多的是一種得意與滿足。
就這樣,他塞他門縫,他給他回信,一來二去,他感覺到許和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在那個大部分大學生已經(jīng)開始用手機QQ聊天的年代,許和陪著他不知不覺中通了兩年多的信。隨著感情的深入,關系的確立,他也變得更加貪婪,貪婪地渴望更多。
交往之初,他曾經(jīng)試探過許和對于同性戀的看法,許和也認真地答復了,“我尊重他們,但接受不了,總覺得怪別扭的?!睅拙湓?,掐滅了他大半的幻想,但仍抱著僥幸。
又是一個冬天,情人節(jié)。
他今天收到的是個包裹,除了信,里面還有個新的艷粉色硬皮筆記本,時下最流行的款式。他舍不得用,沒開封就收在書架最里側(cè)?!拔铱次疑磉吪枷矚g這種,就給你也買了一個。情人節(jié)快樂!”這是他們之間第一件禮物?!斑@顏色,不會是兩元店清倉甩賣淘的吧!”他故意開玩笑寫道,“哈哈哈哈哈我才不告訴你我就喜歡這顏色…”笑中透著絲絲縷縷的苦澀。
他們在信里談天談地,打情罵俏,像普通的小情侶一樣,聊人生與愛情,聊腳下與遠方。是的,除了性別,他們一切的一切都像天底下所有情侶一樣。
仲夏時節(jié),許和在信里又一次提出了見面。“寶貝,好想見見你。周五晚上八點怎么樣!在學校樹林邊的長椅!我給你帶燒烤!再來點啤酒!”
他知道總會有這一天,就像知道一場夢總有醒的時候。“好,一言為定,不見不散?!?/p>
一夜無眠。
他如約赴會,卻發(fā)現(xiàn)許和到的更早,穿著素凈的白T恤,黑色休閑短褲,他在學校出鏡率很高,但每次見到都還是會怦然心動。許和右手拿著烤的羊肉串,左手將一打啤酒放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四處張望,等待著他的那個“她”。
他緩緩走近,好像每拖一步時間就能慢幾分。然后猶豫著坐在長椅上,坐在許和身旁。許和神情露出幾分尷尬,卻也禮貌地說:“同學,我女朋友今天要和我在這約會,你能不能…”“許和,聽我給你講個故事…”他深吸一口氣,上膛,機關槍一般吐出一句一句的話,他們之間美好的回憶變成傷人的子彈,一枚接一枚無情地射出,兩敗俱傷。他不敢給自己喘息的時間,也不敢給許和時間去思考,更別奢望原諒與接受?!啊疫€是那個愛著你的男生,你還愿意接受我嗎?”深深吐氣,手指絞在一起,他面對著許和,用盡所有力量抬眸注視,眼神中帶著最后一星祈禱與期待。微風徐徐,他的汗卻順著脊背岑岑地淌下。
在震驚之余,許和早已隨著他的話變得呆滯麻木,不敢相信通了三年信的對象,竟然是個男生!他仿佛被一個枕邊的變態(tài)窺視了三年!
突然的停頓,氣氛驟然緊張,仿佛彈弓上繃緊了的皮筋,一觸即斷。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許和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的手,他詫異地看著這一切,瘋子!瘋了!都瘋了!他跳著腳站起來,飛奔回寢室。他只想逃,逃離這個男生,逃離這段離譜的感情。
他的臉立刻腫了起來,小刀割肉般細細密密的疼。他滿腔的熱情滿心的愛,到頭來一場空,連個竹籃都沒剩下。他行尸走肉般打開了一聽啤酒,他不會喝酒,只是想喝。酒液混著臉上漣漣的淚,流進他的衣服。冷濕的衣服包裹著麻木的身體和受傷的靈魂,跌入冰窖,墜入深海。他癱在長椅上,像被抽了骨頭?!罢f好的不見不散啊,不見…不散…”
那最后一個冬天,他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只知道,新的春天到來之前,他的母親憑空多了滿頭白發(fā)。
后來許和冷靜下來后給他寫了一封道歉信,最后一封信,為這段三年錯誤的感情畫上句號。許和向他保證,不再向別人提任何事,燒了他們所有的信。他沒有回信。
大學的最后一年,他用來療傷。那時候他才明白,感情,尤其是愛情,這東西,后勁太大,卻能迅速催人成熟。幾次與許和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看他身邊的女生逐漸固定下來,他不再沖動或者羨慕,只剩下由衷的祝福。許和也幾次跟他點頭示意,多數(shù)時候,他認為,許和是在緬懷那段過去的時光和青澀的自己。
夏天入場,夏天散場。匆匆畢業(yè),被趕入社會的大染缸,都來不及和自己的青春說再見。
他之后又試著交往了幾個,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每個都是奔著成家去的,但每個都一樣草草收場。最終還是相親,找了個差不多的姑娘,結(jié)婚生子,湊合著過日子。平平無奇的人生有條不紊。十幾年的光景里,作為一名資深社畜,他在匆忙和倉促中夾縫求生,像一塊無奈的海綿,為了工作和家庭,擠盡最后一絲血汗。
有些時候,他會想起一些很小的事。然后忽然悲愴起來,原來想起前的他,已經(jīng)是忘記這些的自己了。但也便這般地活著,昏昏噩噩,恍恍惚惚,不知不覺在彷徨中拋棄一切。
所以他盡可能記下生活中的每件小事,像一個溺在水里的人,盡可能撥開水,不分良萎地抓住每一根稻草。雞零狗碎的事,亂七八糟的事,寫上去了,才覺得心安。
用的是一個艷粉色的硬皮筆記本,老久但沒開封,好在塑料的泛黃多少給它減去了幾分低俗。孩子們也不稀的用,他不用白瞎了。
許是從哪個兩元店淘的?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