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清安寺外便響起了誦經(jīng)聲，聲音渾厚綿長，不絕于耳，卻也聲聲催的人困倦。一個小沙彌跪臥在大殿最外側(cè)，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身體卻搖搖晃晃，腦袋也垂了下來，看樣子睡得正香。身體越來越斜，就在即將摔倒在地時，一雙手扶住了他，小沙彌驚醒，一看是住持，趕緊爬起來，正襟危坐，住持也不惱，用手上的佛珠在小沙彌的頭上輕敲三下，小沙彌會意，是今夜三更去我房的意思，他輕答了聲“是”，住持便點頭，笑著離開了。

夜半三更，小沙彌躡手躡腳地去了住持的禪房，住持正在里面打坐，手中的珠串碰撞，在靜謐的夜格外清晰。小沙彌輕喚了聲“師傅”，老住持睜開雙眼，道：“來了便入座吧?！毙∩硰浻行┚执俨话玻〕州p笑：“坐吧，為師不罰你，為師今夜喚你前來，是給你講個故事?！毙∩硰涍@才放松下來，于住持身邊坐下，認(rèn)真聽了起來，住持清了清嗓，開始了：“話說七十年前，東市乾清巷里有這樣兩戶人家，一戶是翰林院院士李輔國之府，得一男，名李沐言，于文官世家卻最喜舞刀弄槍；一戶啊，從商，也算富裕，育有一女，名林婉清…”“師傅，他們定親了，是嗎？”小沙彌打斷，這種俗套的情節(jié)饒是住持講的也聽不進(jìn)去，住持搖了搖頭，“且聽我說，這樣兩戶人家，本不應(yīng)有什么聯(lián)系，卻因林婉清的爹對李輔國有救命之恩，便結(jié)了一門親事，兩家的孩子便自然整日玩在一起。這李沐言生性活潑，是討人喜歡的性子。他不愿林婉清整日關(guān)在廂房，總是來尋她，今日讓她看他練劍，明日便牽著她走街串巷?？傆泻檬抡呦矚g問，李沐言逢人便說這是自己結(jié)了親的小媳婦，常引得林婉清面紅耳赤，嗔他一番“莫要胡言，我才不是呢”但李沐言仍是笑得開懷“是，夫人說的是?！敝懒滞袂逑矚g吃梅子，尤以西市的梅子為最佳，李沐言便日日都親自跑去買一包。年歲漸長，李沐言開始隨父出征，十天半個月未歸是家常便飯，這期間林婉清整日跪坐佛堂，為李沐言祈福，李沐言也是有心，會寄回家書，每次班師回朝，也都先來尋林婉清，給她帶些新奇玩意兒。兩家父母看在眼里，都是打心底里歡喜。就這么一直過了十年，李沐言子任父職成了大將軍，戰(zhàn)功赫赫，本以為他們要成親了，不料卻…住持嘆了口氣，徐徐喝下一盞茶，小沙彌急著追問：“不料什么呢師傅？”“不料啊，突生變故。李沐言又一次揮師南下，這次卻了無音信，林婉清整日苦盼，寫了數(shù)百封家書，卻沒有李沐言半點消息，看著日漸消瘦的林婉清，連李沐言的爹娘都勸她解除婚約，可這林婉清對李沐言情根深種，絕食明志，才堪堪保住了婚約?？嗟攘巳?，終于有了李沐言班師回朝的消息。那日大雪飄飛，街上盡是朝拜歡呼的人群，皇帝龍顏大悅，一車車的賞賜送去了李府，李府派人挑了些送去林家，這門卻不在為他們敞開了。后來才知道，林婉清知道李沐言回朝那日盛裝去接，遠(yuǎn)遠(yuǎn)卻見高頭大馬上一個嬌媚的女子靠在李沐言懷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她身上那抹艷麗的紅刺痛了林婉清，那件衣服李沐言也曾贈過她一件。在仆從的驚呼聲中，林婉清倒在了冰天雪地里。林婉清一連昏迷了三日，這期間京城傳遍了李沐言和她懷中女子的事，眾人皆稱他們郎才女貌，一聲聲祝福不絕于耳，說李將軍一朝回京，抱得美人歸。這世間除了林家，仿佛都忘了李沐言有個定了親的夫人，二人青梅竹馬十余載。三日后林婉清醒了，沒有留一滴淚，只是幾日后李府押著李沐言來賠罪時，被林父請了回去。后來李沐言面圣，求娶那女子，十里紅妝，鞭炮齊鳴，大擺筵席整整五日，李父李母再也沒有法子了，只好去了寺中五日，只求心安。最后一日，林婉清不顧父母好言相勸，去了李府，臺上人嬌娘在懷，不曾認(rèn)臺下舊相識。林婉清站在角落遠(yuǎn)遠(yuǎn)看著，笑著喝下了一杯桃花釀，桃花釀啊，林婉清曾說若他日大婚，這喜酒，便用桃花釀，可惜啊，物是人非。林婉清在角落里留下一個精致的木盒便離開了。下人打掃時發(fā)現(xiàn)了，呈給了李沐言，里面是一封封李沐言曾寄給林婉清的書信，幾年的書信，封封都是愛，疊在一起，卻是再無愛了。李沐言那日喝了個酩酊大醉，他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抱著林婉清的小像睡了過去?！薄皫煾?，李沐言明明是自愿娶了那女子，為何又要后悔？真是個負(fù)心漢?！薄鞍?，話說林家不日舉家搬離京城，不知去向，兩年后，京城生變，先帝駕崩，新皇登基，朝野上下皆道先帝駕崩事有蹊蹺，李輔國等一眾老臣上書痛斥，觸怒了新皇，被抄了家。李沐言拼死殺出，從暗道出逃，盛極一時的李府一朝便灰飛煙滅。大理寺發(fā)出懸賞，卻始終尋不見人。且說李沐言逃了數(shù)日，終于支持不住，倒在了一戶人家門前。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是神奇，這戶偏偏住了林婉清。林婉清見門外之人滿身是血，先是被嚇了一跳，后來還是壯著膽子把人扶進(jìn)了屋，為他治傷。李沐言醒時，林婉清正端著煎好的藥進(jìn)來，李沐言看見她有些吃驚，趕緊起身，撕扯到傷口，疼的抽搐了一瞬。林婉清趕緊扶他躺下，給他喂藥，眼中不見半分仇恨。李沐言試探著問’你不記得我嗎？’林婉清想了很久，最后無奈道’公子認(rèn)識我嗎？但我不記得公子呀，’李沐言想不明白是為什么，但看見林婉清不恨自己，也心安下來。待能下床走路，他便開始幫襯著林婉清，他也曾問過可是只有她一人，林婉清眼中的光暗了下去，說爹娘一年前病逝了，獨留她一人，不過亂世下?lián)斓搅艘幻麠墜耄沭B(yǎng)著了。李沐言深知林父林母是因自己病入心中，不覺愧疚，決定留下來，以身相許報恩。林婉清不記得那些前塵往事，只道自己好運，一時心善，得了乖巧的女兒，又得了俊俏的郎君，二人便對著朗月清風(fēng)拜了天地，定下終身。李沐言終是完成了諾言，得以與林婉清長相廝守…”“師傅，我還是替林婉清不值，忘記了前塵往事就一筆勾銷實在是不公平”住持喝茶潤潤喉，沒有回答，只是又講了起來：“這終是段孽緣呀。二人成親一年有余，日子清苦，但一家三口卻也樂得其中。一日林婉清起了個大早進(jìn)山采野菜，遲遲未歸，李沐言久待未歸，心中暗叫不妙，安頓好了孩子便進(jìn)山去尋，在山腳卻發(fā)現(xiàn)了林婉清背出去的筐子，還不待他有下一步動作，頭上便傳來一陣劇痛，被人一悶棍敲暈了。等他再醒來時，眼前圍滿了人，他再熟悉不過——大理寺卿，屠他滿門之人，林婉清也在他們手里。他憤恨不已，瞪著猩紅的雙眼咆哮著，眼前人卻不急不惱’李將軍，好久不見，你可讓本官一番好找呀，湊巧今日進(jìn)山視察，瞧見了一位熟人，便綁來了，可惜她忘了些事，不然更有意思’李沐言心中一緊，脫口而出’你不是來找我的嗎，放了她，她與這事毫無關(guān)系，今日只要你們放了她，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滞袂迩逍褧r恰好聽見了這話，忙道’不，你們放了他，我愿替他赴死’大理寺卿笑著’看來你是真不記得以前的事了，竟要替這樣一個人去死’林婉清堅定道’我不管之前他如何，但現(xiàn)在，他是我的夫君，我要護(hù)他’又是一陣大笑，眼前人開口’好一對有情人吶，好，本官放你們一條生路…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本官最喜歡棒打鴛鴦，今日開恩，若李將軍愿從此皈依佛門，滅情絕愛，那你們二人誰都不會死。’聽到此話的二人都一陣戰(zhàn)栗林婉清也哭喊著’夫君，別聽他的，大不了我替你便是。’可李沐言卻異常平靜，他看著林婉清，驀地笑了’我今生欠了你太多，你不記得，可樁樁件件都在我心里，來世定當(dāng)償還?！?dāng)夜李沐言便被帶走了，林婉清被扔在了山腳，第二日清醒，支撐著爬回了家。她再也打探不到李沐言的消息，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又過了五年，林婉清將傷痛埋在心里，一心一意照顧著那名棄嬰。一日傾盆大雨澆下，林婉清在街巷里偶遇一位僧人，像極了李沐言，她拉住那人，欣喜道：’夫君，我終于找到你了，你不在的時候，我…’話未盡，那人卻連連后退，’阿彌陀佛，女施主自重。貧僧法號無心，與施主僅有一面之緣?！滞袂鬻鋈环砰_了手，’抱歉，是我無禮了?！巧饲浦滞袂迨?，便問：’施主可是想起了什么？’’小僧長得像我的一位故人?！?？能讓施主如此，定是對施主萬分重要吧?！匀唬业攘怂芏嗄?，可總也尋不見，偌大的江湖，怕是再也尋不見了’’…施主節(jié)哀’林婉清釋然一笑’罷了，恕我失禮’說罷林婉清轉(zhuǎn)身離開，’施主’那僧人叫住她，雨幕下的聲音竟有些顫抖，’放下前塵，望自珍重，阿彌陀佛。’……”

“師傅，然后呢？”“完了，便是這樣一個故事”“可師傅，那僧人真的不是李沐言嗎？林婉清后來又怎樣了？”住持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沒有回話，室內(nèi)靜默下來，隱隱傳來了小沙彌的鼾聲，老住持念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痹俚皖^，已有兩行清淚，所幸小沙彌睡熟了，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日小沙彌下山化緣，不遠(yuǎn)處的一座山下坐落著一個小屋，小沙彌扣門，被人請進(jìn)屋去，屋中一個白發(fā)老婦正縫著衣裳，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在旁添茶，其樂融融。小沙彌開口：“施主一心向善，難怪得了這樣好的女兒，家庭和睦?！崩蠇D笑了：“看不出你這小僧，說話倒是討喜，實不相瞞，這閨女是我撿來的，但那又如何，如今我們母女二人合樂，豈不快哉？”小沙彌點頭稱是，隨即又問：“那施主就不曾成親嗎？”老婦沉思了很久，久到小沙彌正準(zhǔn)備道歉，稱自己唐突，她卻開口了：“我終其一生都在等一個人，而今算算日子，怕是有六七十年了，今生，等不到了吧…”小沙彌心中隱隱猜到了什么，勸老婦節(jié)哀，又問了老婦姓甚名誰，“林婉清，”老婦吐出三個字，小沙彌心中一緊，隨即告辭，即刻回了清安寺。他去尋住持，道：“師傅，今日徒兒下山化緣，遇見一老婦，竟與你故事中的那人境遇相似，巧的是，她也名喚林婉清?！弊〕贮c點頭，并未有說什么的打算，小沙彌不愿放棄，追問：“師傅，您認(rèn)識她對吧，您，是那李沐言？那這清安寺…？”住持依然不答，手中的佛珠卻突然斷裂，珠子散落一地…小沙彌行禮，“師傅，徒兒明白了，輕舟已過萬重山，如今，兩兩相望便是最好?！弊〕治⑿χc點頭，始終不發(fā)一言。

三日后，住持圓寂，小沙彌跟隨著做完法事，下山報信，卻見那老婦也在彌留之際。他俯下身，在老婦耳邊低語：“施主，我替您尋到了李沐言，他為您，成了清安寺的住持，清，是林婉清的清，您也不必掛念，他已先您一步西去，他讓我告訴您，今生諸多遺憾，但今生幸遇婉清，不盼來生?！崩蠇D露出笑顏，一行清淚滑落，就這么安詳?shù)娜チ恕?/p>

小沙彌為老婦誦了往生咒，返回清安寺。光陰一去幾十載，當(dāng)初的小沙彌已然成了清安寺新的住持，他終日守著一個故事，一個再無人知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