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找到合適的歪脖子樹之前,上面的令到了:一刻鐘之內(nèi),到宰相住的樓匯報情況。
還好,他們沒打算讓我把事兒全扛下來。
真要是深究下來,我可萬萬擔(dān)不起這個罪責(zé)。
略微松了口氣,但提溜著的心還沒放下: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想想接下來怎么辦。
但我僅是簡單地琢磨了一下,一滴冷汗,便再度從額邊流下 。
我理不清現(xiàn)在的情況:如我之前所想,不同于朝堂禁軍,親兵營直屬于宰相,僅憑宰相一人便可隨意號令。尤其是像我這類武人,出了這么大的亂子,被直接卸甲都算是輕的,現(xiàn)在卻是一點象征性的處罰都沒有。
這不是個好兆頭。
我不再感到慶幸了,只留下深入骨髓的恐懼:宰相向來不是仁善之輩,在得到這種“殊榮”之前,要先想想自己究竟有沒有命去消受。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瑥膩淼竭@里之后,他們就在謀劃著什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陰影正在蔓延。
他們究竟要干些什么?
宰相在其中的作用,又是什么?
刺骨的恐懼一次又一次蔓上心頭,殘存的理智告訴我,我的右手在止不住的地發(fā)抖。
忍氣吞聲,循規(guī)蹈矩了半輩子,我都這么過來了,很少出現(xiàn)什么變數(shù)。而這種一頭霧水的感覺恰恰是我最害怕的。
它通常代表著危險。
我莫名地,隱約地察覺到一件事:如果我的選擇不對,我的下場會很糟。
甚至......
我可能會死。
議和就在明天,謀劃這一切的人還會有動作,今晚,將有更大的事要發(fā)生。
我確信這一點。
眨眼間,四周變得愈加暗了,眼前的路,也看不清了。而天上面黑漆漆的,什么也沒有。
我仰起臉。
看啊,那云遮住月亮了。
說真的,扯進(jìn)這些事兒里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受,即便到了樓前,我整個人仍是混沌著的。
過了好一會兒,我也沒能見著宰相,只是被要求待在外面等孫均。
老實說,我現(xiàn)在完全不想看到他,更不想跟這廝扯上什么關(guān)系。
但這是命令,抗不了。
孫均來得比預(yù)料中還要慢,過了半天,我也沒見著個影兒,
他大概還在處理那幾個效用兵的尸體。
我忍不住偷偷望向那個西北角的院子:墻上隱隱約約印著濺射狀的血痕,昭示著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我猜張平的描述是沒錯的。
那幾個人被綁著,不斷地顫抖,那副充滿恐懼卻又不敢出聲的樣子,活像是待宰的羔羊。
他們被扔在草垛子上,圍在一堆,挨個地抽用稻草做的簽。
因為今天是單日,從抽到長簽的開始?xì)ⅰ?/p>
這是孫均之前立的規(guī)矩。
要先殺幾個做威懾,然后審一遍,審不出,就要繼續(xù)殺。
一雙雙的手在顫抖,一雙雙眼睛在緊盯。
但我估計那些人心里也清楚,這次的出的事兒很大,所以孫均不可能讓他們活著。
但人總要留點兒念想啊。
他們撐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爭取那一點點活著的可能嗎?
所以他們臨死前都還懷著僥幸。
或許每個人都在想,說不定哪個人命好,死得晚一點,就能接著活呢?
……
我止住了想法,不再去看那血跡斑斑的墻壁。
人這該死的命數(shù),好像真的改變不了。
那幾個娃娃貌似也挺可憐的。
畢竟何立那幫腌臜的殺人方式啊,沒一樣是不造孽的。
他本人搞了個什么紅藍(lán)瑪瑙刀整天佩著,他的好狗搞了個水刑還在沾沾自喜。
甚至無需安排“辦公”的幌子,新奇的殺人方法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種消遣的方式。
反胃的感覺莫名上涌,這個做派,讓我熟悉直得泛惡心。
那是金人常干的勾當(dāng)。
對??!那他娘的是金人干的勾當(dāng)!
諷刺的嗤笑聲幾乎是抑制不住地脫口而出:怪不得啊,怪不得他們寧愿趴在地上給女真蠻子當(dāng)狗,也不愿意站起來做個人。
既然是一路貨色,那也不稀奇。
“有兩個娃年紀(jì)忒小,不懂事。他們害怕,就一直磕頭,一直哭,后來人家嫌吵,就一刀把脖子給抹了......”
我閉上了眼睛,但張平的話好像還在我耳邊響。
我記得那兩個娃娃,其中一個還是家里的獨苗。
是開春的時候新招來的,現(xiàn)在略算下來,年甲還沒我一半大。
今天是我第一次安排他們巡邏。
我怕他們太緊張會搞砸,所以在他們走之前,我告訴過他們,這次的巡邏會很重要,要是干好了,回頭給他們發(fā)獎錢,打酒喝。
他們兩個,當(dāng)時高興著呢。
但現(xiàn)在用不著了。
……
這幫天殺的狗雜種們。
抹脖子本該是很干脆的死法了,但就孫均一幫人的手法,估計做不到那么利落。
所以他們還要等上一小會兒,要等到血嗆滿喉嚨,進(jìn)氣出氣都不成了,才是徹底地死了。
這個樣子啊,真心地,不痛快。
但也比什么水刑要好受些。
好歹啊,他們走得不算苦了,不是嗎?
我突然想到,那幾個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躺在那。
也真夠讓人感慨的,他們活著的時候能跑能跳,現(xiàn)在死了,就只是一坨不會動的爛肉。
那些濺出的,未凝固的血水,會順著地面淌上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把院子里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塊磚石,都染上刺鼻的腥氣。
在院兒中間,剛砍下的頭被胡亂地拋在一邊,混在血和泥里,或許還沾著淚水。
那樣子模模糊糊的,覆蓋了臉上的表情,辨不出他們原先的模樣。
那個和他們同齡的劊子手也站在那兒,他在背光的地方。
他正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恍惚間,我好像又聽見張平在說話。
“那個姓孫的不過是剛上任要立威......”
其實誰都知道。
包括我。
但又有誰會在乎呢?
金人不會在意可以任意宰殺的“兩腳羊”,宰相不會在意無關(guān)緊要的雜魚,何立不會在意可以隨時替換掉的小兵,孫均不會在意立威用的工具......
他們都選擇了忽視。
即使那些不是牲口,也不是物件。
一條條,一樁樁的,那都是人命。
我唰地起身,猛地后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好遮住臉上的神色。
我大概是個沒用的統(tǒng)領(lǐng),什么都做不了。
無論是對于他們......
還是對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