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日非吉日,淫雨霏霏,今夕非吉時,但遇君子。
畫舫蕩江上,細雨綿綿不絕。
兩人上船便收了傘,盤腿坐下,此時放在身側(cè),頭對著頭,竟顯得親密無間。許是今日喬殊笑得多了,船家也大著膽子開啟了話匣。
“這幾日雨太多了,如果再過幾日還不放晴,莊稼就在泡壞了。”
說完才反應(yīng)過來,兩位具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大抵是不懂人間疾苦、五谷麥穗的。
誰知柏聞皺眉思索了一番,開口:“人言‘上善若水’,可什么東西,多則成災(zāi),對莊稼確實不是件好事?!?/p>
喬殊坐直了身子,伸手出畫舫,接了空中落下的一滴雨:“命由天定,不可轉(zhuǎn)也?!?/p>
柏聞看著他,將自己的帕子遞過去:“竟不知喬殊小兄弟竟也是會信‘命’的人?”
喬殊接過帕子,將手心的水一點點擦干凈:“原先是不信的,少年意氣,而今想來,卻是過于狂妄自大,竟不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p>
此一生,貧賤富貴都如云煙,功名利祿又似塵土。
柏聞看著他擦手:“這世上,有舍才有得,雖說未見得公平,卻也不至于連場雨都不肯施舍。”
船家不解其中深意——或者說除了他們無人會懂。他“哎呦”了一聲,道:“公子又何必為此傷懷?不是我倚老賣老,只是你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再信命也不遲啊?!?/p>
喬殊輕笑了一聲,將帕子籠在了袖兜里,為自己倒了杯茶,卻也沒急著喝,只說:“也并非全是壞事,若非這場雨,我或許還遇不著柏公子,的的乃大吉。”
柏聞也笑了,他將茶接過一飲而盡,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有緣平生自會見?!?/p>
兩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仿佛前塵都如南柯,舊事都似黃粱,這無邊浩瀚的江河上,這方寸之間,便是他們的世外桃源。
在煙雨朦朧的春五月里,喬殊似乎找到了一個有趣的人,知他懂他,卻與他毫不相同。
日光絢麗,過幾日應(yīng)當(dāng)是個放晴天。
下船時兩人不再同行,柏聞向他做了個揖,隔著江南的細雨,輕聲道:“喬公子,山河綿延千萬里,江湖迢迢風(fēng)波惡,后會有期?!?/p>
他似承諾又似寒暄,喬殊便捏緊袖的帕子,勾了勾唇:“后會有期?!?/p>
4.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雹?/p>
轉(zhuǎn)眼就到了春末,江南滿樹繁花紛紛落下,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江岸綠草蔓如絲。
正午陽光倒是剛好,喬殊坐在茶館中,溫?zé)岬木扑露橇艘槐忠槐纱_實如何都與周遭格格不如,一身白衣好似謫仙攜酒而游,連帶著那微紅的眼角都像被酒熏的。
一壺酒很快見底,臺上的說書人講了如何一個故事他一概不知,只在那一聲聲歡呼中想著叫人續(xù)上。
在他猶豫如何開口時,門外又進來了一人。他似有所感,含著笑望了過去。
柏聞似乎也沒想到在這里會遇見他,被那過分熱切、含著就起的含情眼注視時明顯愣了一下。但只有那么一瞬,隨機便笑著走了過去。
喬殊選的位置很好,背著光的窗子,往后便是落英繽紛,往前又能將滿屋熱鬧盡收眼底。
柏聞在他對面坐下,聲音像是淙淙流水,聲音不大,卻在一屋歡呼中讓喬殊補捉了個清楚:“君坐滿堂花落前,恰似陰雨綿綿初相見?!?/p>
喬殊笑意更甚,將杯底最后一點酒水吃了個干凈,回道:“既是再相逢,何來初相識?”
兩人看著對方都沒有言語,只是眼底都裝著一弘蕩漾開來的清泉。
最后還是柏聞先開了口,他問:“有酒嗎?”
喬殊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似是不甚清醒,每一個音都拉得很長,像錚錚的玉:“喝酒傷身——換茶吧?!?/p>
小二動作很快,一壺上好的龍井被端上來,喬殊像是醉了,竟端不住那小盞,隨著一聲低呼,眼見滾燙的熱水朝著那一身白月袍子上灑去。
神奇的是,在熱茶將要落上去的時候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硬是在半途中拐了個彎,穩(wěn)穩(wěn)的落在了一旁,半點沒濺到喬殊身上。
他抬起頭,深藍色的眸子里清明極了,渾然不似方才酒盞都拿不穩(wěn)的人,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見,他看著柏聞,輕聲問:“柏聞,你是誰?”
他聲音幾乎散入了風(fēng)里,無端讓人心疼。
⑦選自《江南逢李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