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漸漸散開，紫薇執(zhí)意要去守著小燕子，爾康方才勸了她許久，讓她先去房間歇一歇，畢竟還有身孕，身子也快撐不住了。可紫薇只是搖頭，眼底里滿是憂慮，爾康深知她的性子，見她如此，只得輕輕嘆了口氣，不再相勸。

書房內(nèi)，門被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間的聲響。

“先把衣服脫了，我看看傷?！睜柨荡蜷_藥箱，取出藥和干凈的紗布，示意永琪在書案前的椅子上坐下。

永琪沒有抗拒，依言微微側(cè)身，讓爾康能更方便地動作。爾康幫他褪下早已被血漬和汗水浸透、半干后硬邦邦黏在傷口上的外套與里衣。當衣物終于被完全褪下，身上的傷痕觸目驚心。

燭光下，永琪的胸膛和后背，此刻布滿了交錯縱橫的痕跡。左肩至后背，一道清晰的鞭痕腫起，顏色深紫，看得出下手極重。但更觸目驚心的，是左胸心口偏上處那一個不算大、卻極深的創(chuàng)口，此刻仍有細微的血珠在緩慢滲出，周圍的肌膚是一片駭人的青紫色。

爾康用干凈的軟布蘸了溫水，替他清理傷口周圍的污跡，“你媳婦抽你這幾鞭子，抽得夠狠的，不過跟胸口這一下比，倒是小巫見大巫了?！彼D了頓，手下動作不停，試圖調(diào)節(jié)他的情緒，語氣里滿是不贊同，“小燕子這一簪子，下手還真是不留情面。我當時看著都覺著心驚肉跳。你就真不知道想想別的法子制住她？非得用身體去擋？”

永琪坐在椅子里，上身微微前傾，手臂無力地搭在膝上。聞言只是極輕微地動了一下，聲音悶啞，“嗯?！绷艘宦暋Ｋ坪跄莿×业奶弁床⑽醋饔迷谒砩?。

直到爾康的話音落下片刻，他才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別的法子？你告訴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法子？”

他猛地喘了一口氣，胸腔的起伏牽動了傷口，帶來一陣刺痛，但他毫無所覺，只是固執(zhí)地繼續(xù)說著，語調(diào)里滿是麻木與絕望，“她當時眼里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我，沒有孩子，沒有你們，眼里只有恨，只有絕望。她恨所有跟紫禁城有關(guān)的一切，只有她爹的血海深仇，拿著簪子就要往肚子上捅，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口口聲聲說要把孩子從肚子里挖出來還給我，她說那是孽種，是怪物，她不要他了?！?/p>

“你讓我怎么想？我如果慢一步，那簪子刺穿的就是她的肚子！你告訴我，除了撲上去抓住她的手，把簪子引到我身上，我還能有什么選擇？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更好的’法子？！那一刻，我腦子里是空的，什么都來不及想。難道還要我先跟她過兩招、比劃一段武功嗎？！我甚至慶幸，慶幸她扎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p>

爾康一時無言，只能默然地繼續(xù)手上的動作。他將藥粉均勻地撒在永琪背后的鞭傷上，清涼的藥粉觸及傷口，引起永琪肌肉一陣緊縮。

“嘶……”永琪抽了口氣。

“忍一忍，這藥效果好，但剛上的時候是有點刺疼?！睜柨档吐暤?，動作加快了些，“唉，手臂上前兩日的傷還沒收口，就又添了這許多新傷。常太醫(yī)說了，你這傷，尤其是胸口這一下，萬幸沒傷及心脈，但刺得深，失血也多，務必靜養(yǎng)，絕不能大意，更不能輕易挪動，否則傷口裂開，極難愈合?！?/p>

永琪默然聽著，依舊沒什么大的反應。良久，他才忽然極輕地開口，“爾康，孩子眼瞅著四個月了，如果真的不要她了，是不是還來得及拿掉？”

爾康正拿起干凈紗布的手猛地一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倏地抬頭，緊緊鎖住永琪的臉，試圖從那上面找出一絲玩笑的痕跡，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認真到可怕的頹唐。爾康的眉頭緊緊鎖起，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帶著疑問，“永琪？你剛剛說什么？拿掉？你不想要她了？”

見永琪依舊一副所有神思都被抽離的模樣，沒有立刻反駁，爾康的心往下沉了沉。他努力想讓語氣輕松些，卻掩不住其中的沉重和試探，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試圖用這種方式敲醒眼前的人：“永琪，這話我可記住了啊。等將來南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了，出落成個大姑娘，嫁給我們東兒做媳婦的時候，我非得把她拉到一邊，悄悄告訴她，‘南兒啊，你可不知道，你還在你娘親肚子里的時候，你爹可是親口說過不想要你，琢磨著怎么把你送走呢！’ 你想想，到時候你那寶貝閨女得用什么樣委屈的眼神瞅著你？你這當?shù)耐溃€要不要了？”

永琪的嘴唇動了動，想反駁爾康關(guān)于“兒媳婦”的戲言，但那點微弱的情緒波動很快又被更深的頹喪吞沒。

然而，僅僅片刻，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又猛地支撐起他，有了活氣，“我要！我怎么會不要！那是我的命，光是想象著她將來會軟軟糯糯地叫我一聲‘阿瑪’，會朝我笑、張開小手要我抱，我的心都軟的一塌糊涂，我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給她，我怎么可能不想要?可我更怕小燕子承受不住，你沒看到嗎？她恨透了這個孩子，她覺得這是仇人的血脈，是罪惡的證據(jù)，她現(xiàn)在神智不清，滿心都被恨意和毀滅的念頭填滿了。我怕她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就會瞞著我們，偷偷去找那些亂七八糟的藥，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她那個性子，做得出來的！那樣更傷身，更危險！如果南兒真的注定留不住，長痛不如短痛，與其讓她自己胡思亂想，那不如由我來做這個決定，我?guī)メt(yī)館，用最穩(wěn)妥、對她傷害最小的方式，至少能保住她的命，我不能連她也失去。”

永琪語無倫次，邏輯混亂，話里話外都是被逼到懸崖邊、看不到任何出路的頹廢和絕望。

爾康一邊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一邊整理思緒斟酌著開口，“永琪，你先冷靜下來，你是真糊涂了？我明白你的恐懼，我理解你現(xiàn)在方寸大亂，覺得前方一片黑暗，似乎怎么做都是錯。但是，墮胎，絕不是解決眼前困境的辦法，那甚至是比現(xiàn)狀更壞的選擇，是徹頭徹尾的下下策！”

“小燕子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根本承受不住墮胎帶來的傷害！她心力交瘁，情緒極度不穩(wěn)，胎像本就不穩(wěn)，再去墮胎，你是想要她的命嗎？常太醫(yī)的話你都忘了？其次，就算孩子真的沒了，你以為小燕子就能解脫了嗎？不！永遠不會！那只會成為她另一個無法彌補的終身憾痛！那會成為扎在她心里另一根更深的刺！她會永遠記得，是她自己，或者是因為你，殺死了她的孩子！到時候，你們之間隔著的，就不僅僅是父輩的血仇，還有一條親生骨肉的命！那才是真正無法跨越的深淵！”

上好藥，永琪拉起中衣，系好衣帶，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兒，望著地板。爾康將用過的棉布丟進旁邊的銅盆，合上藥箱，一針見血地問道，“你剛才在皇上面前，句句在理，求他徹查案件，相信調(diào)查可以帶來轉(zhuǎn)機?？赡悻F(xiàn)在又跟我在這里繞來繞去，說了這么多，其實最根本的，你心里還是你對你的皇阿瑪沒信心，對不對？你覺得他就算徹查，也查不出什么，結(jié)果也只會更糟，只會坐實你的恐懼，你潛意識里已經(jīng)認定了，蕭大俠就是皇上下旨殺的，這是一樁鐵案，根本無法翻案？對嗎？所以你覺得根本無解，是不是？所以你覺得你和小燕子之間，注定隔著這血海深仇，永遠無法化解？”

永琪的眼神劇烈地波動著，掙扎著。整個人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向后靠在椅背上，仰起頭，望著屋頂，聲音飄忽而苦澀，“我不知道，皇阿瑪他是一國之君，他每天要處理多少政務？要批閱多少奏章？要決定多少人的生死？江南的一個俠士，哪怕名望再高，在堆積如山的國事面前，可能也只是一紙公文上的一個名字，筆一揮，底下便是人頭落地，我真的害怕，萬一那道旨意，真的就是皇阿瑪親筆所書，我甚至不敢去細想當年刑部的卷宗上，會不會真的就有他那一道御批，如果真是那樣，那到時候我和小燕子之間，就真的隔著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了！這個孩子又該如何存在下去？”他的話語里充滿了無法排遣的矛盾和恐懼。

爾康挪過一張椅子，坐在永琪對面，聲音沉穩(wěn)而清晰，試圖撥開永琪眼前的迷霧，“永琪，我更認為，你此刻是被巨大的恐懼蒙蔽了判斷力。應該冷靜下來，仔細分析一下皇上此刻下令重查此案的利弊。我們先說‘利’。這是目前唯一能給小燕子、給蕭家、也給所有人一個明確交代的途徑。真相，無論是怎樣的，唯有真相才能打破現(xiàn)在這種全靠猜疑和仇恨支撐的僵局。懸而未決的猜測才是最折磨人的毒藥。”

爾康繼續(xù)道，條理清晰，看到永琪的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絕望，便趁熱打鐵，“他當即就下令傅六叔、我阿瑪他們立刻回京，徹查此案，這說明了什么？說明至少在他的認知里，這件事存在疑點。在皇上內(nèi)心深處，他也無法容忍自己的統(tǒng)治下存在這樣一樁可能罔顧人命、忠良蒙冤的案子。他是一個追求青史留名的皇帝，‘冤獄’這兩個字，是他政治生涯中極力想要避免的污點。所以，重新審核此案，對他而言，是刮骨療毒，是清除積弊，是為了維護他心目中‘清明政治’的理想。”

爾康繼續(xù)深入分析，坦然承認，目光不閃不避，“利弊相生，福禍相依，此事也確實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我只盼著，無論最終查出何種真相，大家都不要被仇恨蒙蔽雙眼，陷入冤冤相報的無盡循環(huán)，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p>

爾康沉吟片刻，“不過我們退一萬步講，就算最終查出的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確實與皇阿瑪當年的決策有關(guān)。但你要知道，一道圣旨的背后，牽扯的是無數(shù)環(huán)節(jié)！地方官的奏報、刑部的審核、可能存在的誣告、偽證，皇阿瑪身處深宮，他依賴的是層層遞交上來的信息。如果信息本身就被歪曲了，那決策又怎能完全無誤？徹查，不僅能查明蕭大俠是否蒙冤，更能查明當年冤案是如何形成的！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是誰在欺上瞞下？是誰該為此負責？把這些蛀蟲、這些陰謀都揪出來，同樣是對蕭家的交代！”

“這也能讓小燕子看到，冤屈的造成并非那么簡單，并非只是那個最終落下朱筆的人一個人的責任。這或許能稍微緩解她那種直接而純粹的仇恨，讓她理解歷史的復雜和無奈。雖然痛苦不會消失，但至少，她能知道仇人到底是誰，而不是將所有的恨意盲目地傾瀉在所有相關(guān)或不相關(guān)的人身上，包括你，包括她自己，也包括未出世的孩子。”

爾康說完這一長段話，書房里再次安靜下來。他的分析條理清晰，既承認了風險，更指明了希望所在，“永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心亂如麻，滿心都是小燕子的痛苦和孩子的未來。但越是在這種時候，我們越要穩(wěn)住。現(xiàn)在絕不是自己先放棄的時候！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想著如何‘處理’掉孩子來避免可能發(fā)生的痛苦，而是等待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這孩子不應該成為仇恨的犧牲品！”

“我跟在皇上身邊辦事多年，我深知皇上絕非昏聵濫殺之君，他是你阿瑪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尤其是對于蕭大俠這樣名滿江湖、為民請命的人物，若無確鑿‘謀逆’證據(jù)，皇上絕不會輕易下殺手。此案存在冤屈或者假傳圣旨的可能性，非常大。我們要相信皇上徹查的決心，相信傅六叔和我阿瑪他們的能力，相信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在這之前，永琪，你必須撐??！你不能先倒下，更不能先絕望！小燕子已經(jīng)崩潰了，如果你也垮了，那你們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爾康的一番長談，條分縷析，冷靜客觀，雖然未能立刻驅(qū)散他所有的陰霾，卻像在濃霧中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燈，讓他依稀辨明了方向，不再只是漫無目的地沉淪在絕望的深淵里。

“爾康…多謝?！?/p>

爾康見他終于不再神情稍霽，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兄弟之間不說這些。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顧好你自己?？纯茨氵@一身，又是血又是汗的?？烊ィs緊去洗個熱水澡，松松筋骨，也讓腦子徹底清醒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