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店停留的一夜,也是旅途里不可多得的放松時刻。
端出來的茶水色澤鮮亮。一碗碗宛如綠翡翠與紅瑪瑙般晶瑩剔透的茶湯,茶葉如細小的梭子在水中輕盈地漂游,細細品嘗,只覺溫潤順滑,直入心扉。眾人面對這般好物的態(tài)度卻有不同,有些囫圇吞棗幾口下肚:有的小口慢飲細細嘬入;有的則講究儀式邊喝邊轉;還有的急于求成被茶燙傷——也是能見這眾多路人各不相同的性格。
不過,既然這種茶水能輕易地端出來分給眾人,那必定還不是最好的一類,可見這家的貨物確實是很有點東西的。
黃嘉琪心里回想,早年他也不是沒少品茗。那時候,幾個年輕的弟兄聚在一起談天論地,邊喝茶邊作些狂妄的詩賦,直要把天戳出個窟窿來。而現(xiàn)在半輩子過去了,好事沒做多少,惹的禍端卻難以計數(shù)…徒弟小張倒是還年輕,向正道的心堅定,總覺得世間苦難還有挽救的希望,沖破興亡盛衰的血腥周期——這點激蕩剛好也能調(diào)和下自己過于衰頹的念頭。
……
喝茶的同時,還未少了樂曲的熏陶。阿柒身上也頗有些本事,不光是給店主打理雜物,還能吹奏一管長蕭。只見她潔白的雙手如兩只飛舞的白鴿,在蕭管的幾個孔里上上下下,吹出來的聲音悠悠動聽,余音繞梁,似乎在管子的方寸之間塞下了萬里山河。叫眾人一時不覺忘了神。
“各位萍水相逢,有幸湊到鄙人的小店內(nèi),也請肆性些,今晚把心中煩擾全部掃干,帶個好心情再出發(fā)吧!”店主坐在樓梯邊的椅子上道。
被這話一說,有幾個身上還帶著些許錢的過路人覺得不好意思,便摸出來幾枚放在了前廳的柜臺上,以作住宿和茶水費,黃嘉琪見狀,也讓小張從包袱里拿點銅錢出來。本來,從山上帶出來的這點錢是準備在迫不得已的時候用的,所以先前連口糧都舍不得買,但見店家如此好心,也便索性拿出去了。
在這般氛圍之中,店內(nèi)也是一片祥和,嘻嘻哈哈。如此逐漸到了二更末時,路人們也都接連靠著墻壁和桌椅歇息下去了。
就在店主自己也準備上樓休息去時,黃嘉琪不忘初心,手捏著早已空了的茶杯,問店主道:“掌柜的,能不能麻煩打聽個事啊。”
“怎么的,老先生?”店主問黃嘉琪道。
“你可知曉那個昊先生?”
“誰?”店主有點疑惑。
“就是昊町映啊,他講經(jīng)本事這十里八鄉(xiāng)沒人不知,老朽也是個讀書人,聽他前些天又在江夏開學講書,吾正要去會他一會呢?!秉S嘉琪故意把事吹噓得很宏大,屬實是犯了些老頑皮。
得虧他們沒讀過同時代的弗朗機人寫的《唐吉訶德》,想當年,那個自以為是的“哭喪著臉的騎士”,恰也是這樣帶著若有若無的目的,游蕩在各片土地上沒事找事,惹得一連串啼笑皆非的案件,諸如酒袋子當對手頭,大風車作巨人身之類的。
但至少,我們的主角黃嘉琪精神還算穩(wěn)定,不會把店主認作城堡堡主之類的角色。
“你等下?!钡曛髡f道,轉身走了幾步,在身旁小柱子上掛著的小包里拿出一小串鑰匙,接著走回來踏上了木頭臺階,并邀請黃嘉琪一同上樓。
咔嚓一聲,店主打開二樓內(nèi)側的一個房間。
“你找他做甚?”進到房間里頭,店主說。
“哦,他算是我的老友吧,有挺多年沒見了,以前約定了晚年再見一面。雖然時過境遷,好多東西不一樣了,但都是重情分的人,不好不履約?!秉S嘉琪說。
店主肅然起敬,端正了姿態(tài)對黃嘉琪講:“那位昊先生現(xiàn)在可是不得了的,真?zhèn)€奇異,聽說前段時間和耿精忠的部將鬧翻了的,現(xiàn)在生死未卜呢?!?/p>
“這么嚴重?”黃嘉琪故作驚訝地問道,其實他心里也猜測過類似可能,所以沒有過多反應,不過自己的老朋友居然比自己還會鬧騰,倒是出乎意料。
“所以啊…您老人家,就別湊這個熱鬧吧?!?/p>
黃嘉琪心想,自己早該是個死人了,現(xiàn)在店主越要這么說,自己反而可就越發(fā)快活了。本來,出發(fā)前還有一檔子整合舊部的規(guī)劃,可現(xiàn)在走了這許久,忽然發(fā)覺這些行程當作窮旅也不錯——至少不會一無是處地入土了——若是能找到友人,那便謝天謝地了。于是他又問道:“得罪耿軍是近來發(fā)生事么?還是好幾個月前?
“應該就是最近的事吧,江湖上的朋友跟我講的,只說當時一群兵勇氣勢洶洶地從黃山上下來,不知道怎么個事?!钡曛髡f道。
“這…算了,那您知道黃山方向怎么去么?”黃嘉琪接過話。
見黃嘉琪依舊堅持,店主沒奈何,便描述了一番路途。二人又這么談了約莫半個時辰,三更多才想起去休息。
“話說,您二位究竟是何方人物?”談話結束之前,店主問了這么一句。
黃嘉琪半真半假地扯了一堆句子,和先前與江夏書店的老婆婆的話術沒什么不同,只是放得更加含蓄些。
“唉,只能祝你們好運了?!钡曛髌鹕碚砹艘幌履羌滓?,嘆了口氣。
如此又渡過了一夜。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師徒二人告別茶店,騎上小驢,照著店主所講的方向,往黃山那頭繼續(xù)趕路。
如此,像先前一樣,師徒二人又走了很久。看著一天天的日出日落,二人也不知自己的年華究竟會在怎樣的風波里消耗。
……
這天,二人又接近了一處小村子。遠遠望去,正對面插著幾根旗子,拱門上書寫著金色的“國泰民安”的字樣,通過門上的字畫可以判斷其后乃是一座禹王廟。師徒二人靠近了廟宇,發(fā)覺道路邊牌子上寫著“巖下村”,似乎此處已經(jīng)離錢塘江很近了——但離黃山還有不少路程。
墻上涂繪著人們傳聞中那位上古領袖的樣子。身著赭紅寬袖大衣,頭戴黑板狀冕冠,手持一塊笏板,背后是淡青色的群山。旁邊寫著幾排介紹禹王和廟宇建設的文字。
黃嘉琪與小張在廟門口稍微探望探望后,見大門緊閉,便繞路過去,進到巖下村里頭,也不知后文又會發(fā)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