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其實菱兒的內(nèi)心遠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清澈。
當年師父在路邊將她攜來時,她撒了個謊,只說自己是個孤兒,并沒有提及自己所見身旁那些傷亡者的慘狀。
因為她早就清楚,擁有一個純凈的心靈對修行者而言是怎樣的分量,倘若自己內(nèi)心如此重的瘡疤被人知曉了,怎么能被師父和同門安然地看待?指不定就會對她產(chǎn)生異樣心理——就算他們沒說這檔子話,自己總還是不提的為好,少生點事端,先把日子平和地過下去。
于是她反復地勸說自己,去證明那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就好像做了一個很悠久的噩夢,在快要窒息的瞬間剛好睜眼醒來,慶幸現(xiàn)實最終的降臨,雖不圓滿但也的確還不賴。
這些話有合理的地方,但畢竟本是編出來騙自己的,屬于子虛烏有??蓮娬{(diào)多了,后來也就成了真的,她從內(nèi)心認可了它們,眼前的世界慢慢變得開朗明亮起來,她也成了眾人眼中看到的那樣。
不光內(nèi)心,隨之還有外界的變化——比如她那些老舊的衣物上,本難以抹去血跡忽然就消失不見了,像最開始編織好的那樣純凈。
忘了一切傷痛,只留下一個天真無邪的外表,就這樣安靜地度過了很多年。
后來,師伯在戰(zhàn)亂中因救人身亡,師父則同前文提到的,道行衰竭隱居偏僻之地——有幾個師叔甚至還想趁亂打劫,出來分國難家災的一杯羹,把整個修行地攪擾得烏煙瘴氣,門戶就這么衰落下去了。
同門中其他弟子大多走的走散的散,各自跑到其他地方尋一塊立足處,留下菱兒一個人,陪著自己的養(yǎng)父度日。
有惆悵,有心酸,有遺憾,但至少還活著。
5、不知道在海面上漂了多久,只覺得自己的不安穩(wěn),意識已經(jīng)入了夢鄉(xiāng),可身子依稀還有小舟的撞擊觸動感。
夢里并無什么無端涯,水的盡頭只有一座破敗的灰色關口在海岸邊挺立著,看著有些年頭了,似乎在歲月更替里屢遭破壞。
水底下隱隱約約傳來悠揚動聽的歌聲,好像來自一只青海龜,它正拖著條棕色尾巴在大洋里游弋著,依稀可看到那深色的殼上交錯著幾瓣黃燦燦的甲片,在水下閃閃發(fā)亮。
“無為乎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會變的我,唱著不會變的歌,守著深邃的汪洋…”
被歌聲叫醒后,菱兒擦擦睡眼,總算見到了一塊陸地——一塊在廣袤水域中相對較大的地皮,也不知是“廣莫”還是別的什么原野。
其實這塊地,既可以說是“廣莫”的,也可以說不是。能跨越茫茫海域找到這陸地的人,不論機緣巧合還是真才實學,都有資格去見見心中的自由之地,只是具體上每個人看到的都有所不同。最佳的自然是一無所有的清凈,讓陸地把附近的水域都給填滿,露出那鬼斧神工的無端海涯,見到書上所謂真正的“無何有之鄉(xiāng)”——然后就功德圓滿,修成正果。
不管修煉水平怎樣的人,都可以在這片區(qū)域里經(jīng)歷些許事情。如:比“無何有”次一些的,會看到幾簇低矮的灌木叢;再次則是阻擋視野、拔地參天的喬木;最次則是云霧繚繞,狼煙四起。心緒越是繁雜的人,看到的東西就越濃密、視野越狹窄,也就說明他的“自在”精神只是浮于表面。
所以,這該是屬于她的幻象。
小船靠近后,可以看到關口上方自右向左書寫著三個大字:
“方眠關”
據(jù)說,人在半睡不睡的狀態(tài)時,心頭恰似游蕩著億萬個要死不活的魂靈,在夢的邊際上鬼哭狼嚎,它們或是傷春悲秋,或被病魔纏身,或在憂國憂民??傊?,失眠的人愈多,這份怨氣就愈重,于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這座古老而詭異的關口。
這樣折磨人的玩意,又怎么可能與象征灑脫肆意的“無端涯”扯上關系呢?
6、“相約古樹之下,天明時再見?!?/p>
她是個生性怯弱,不敢得罪任何人的小姑娘,有時會犯些小糊涂,一匆忙就緊張起來,接連著做一些沒頭沒腦的事。
像有一次,那時候大伙還沒分家,師父托她去灶房里取丹藥,卻一不小心拿了些大山楂丸。結果那些混著神曲和石灰的水果干吃得大伙胃口大開,生津止渴猶如得道成仙,好一陣笑話。
雖然大家并不責怪她,但她還是會憋紅了小臉,在夜里不斷地反思自己,可同時又不敢多想,生怕一不小心牽動了內(nèi)心消隱下去的疤痕,記起些什么。
當然,也有意外。多年前的某個冬夜,倒在一個格外關照自己的師姐那溫暖的懷里,她破天荒地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灰暗的天際下,是慘白的大地。戰(zhàn)火繚繞,刀光劍影,日出杳無音信,幾無安息所在。依稀看到那些發(fā)腐的尸骸,從成堆的京觀的頂部滾動下來,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
田地里,蒼老的游者引吭高歌,與揮動著鋤頭的農(nóng)人一同,持續(xù)擊打著惡狠的拍子,似是在吟唱古早的祭文,祈禱能減緩苦痛。
遠處,一群少年少女,曾在河邊歡欣地走著,為著尋到自由而并肩攜手。他們繞過長廊古道,踏過山水枯枝,相約天明時在參天的古樹上見面??蓺v經(jīng)許久,始終不見理想的蹤影,便逐漸失去了耐心。
待饑餓與疲憊籠罩上身體后,有人就開始咒罵彼此的無能,激起互相間兇烈的敵意,到最后竟然都殘殺起來。只見其中一人像餓狼一樣撲倒了同伴,啃食著他的軀骸,并引得后面紛紛效仿,團結和諧蕩然無存,剩得滿地殘花淚。
所謂廣莫之野,或許是個騙局。
“這個世上樹大旗的,沒有幾個不是騙子。只不過有的是大騙子,有的是小騙子;有的知道自己在騙人,有的不知道罷了。”師父這么對她說過的,只是那時還不曾理解。
生息化源,轉成滅,變更晝夜。
廣莫之野到底是怎樣的?探索了那么多年,也沒人說得清?;蛟S創(chuàng)立者自己也并不自在,裝成平安喜樂的樣子罷了。后人不解其意,還硬要從鼓盆而歌中解釋點東西出來。
想到這里,她幾乎要哭出來。
7、在方眠關破落的石墻上,菱兒徘徊了不知多久,依舊沒有任何頭緒,先前的泄氣在此時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絕望。
她又爬下了關口的石墻,郁悶地坐在地上,滿天星光依然閃爍,但只是惹得眼煩。
此時,裝著師父魂魄的小瓶又開始微微晃動,但這次沒有心頭上的提醒,似乎是叫她自己想辦法。菱兒轉頭一看,發(fā)現(xiàn)在她身旁的沙土上,有只小蟲在地上緩慢地爬著。
望著對面廣袤的海洋,沉思思良久,菱兒忽然靈機一動,在沙土里畫了一個圓,舀來一瓢水,往畫出來的縫隙里倒上了不少,接著抓起那只小蟲放在了圈的中央。最后,她拽了拽衣服,拍拍身上的落的灰燼,席地而坐下來。
像兒時忘掉那些傷痛一樣,她開始了新一輪的幻想。
……
恍惚間,那被圈出來的水流,竟然逐漸舒展開來,似潮涌,如風過,在小蟲的眼前正如浩瀚的海洋。而被水圈住的沙土,卻又同刀鑿,仿斧刻,像座高原一樣挺立起來,在周遭形成了許多山簾瀑布。
以小蟲的視角為參照物,一片寬廣的原野就此映入眼簾,并在了菱兒飄飛的思緒中,逐步模糊了水流與沙土間的邊界。
那直挺挺、掛著如注水流的小削峰,還在不斷變幻延展著,正是“無端涯”。
“師父師伯,我找到了?!彼瑴I擠出了一個微笑,雙手合十閉上眼,慶祝自己的成功。
它終究不是傳聞里的那個廣莫之野。
……
但或許是呢?
她終究還是騙了師父,也騙過了自己。
“仲秋的風已經(jīng)起了
我的念望
在喧囂里埋葬
消散后
野草迷冥而枯黃
恰似那廣莫風刮在光禿的原上
吹不動
任何的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