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丈夫懊惱地回來抱怨道,“官場的事總偏向滿人,這當差太難了?!?/p>
原來,他與地方上的官員起了沖突,鬧得很不愉快,所以要將家中本是梓漆嫁妝的那件精美漆器進貢給朝廷官員才可擺平。
黛梓漆本來沒說什么,想著能幫丈夫解決麻煩也是好事,但當聽到最后要交給的是惡貫滿盈的江寧巡撫土國寶時,她徹底憤起了。
“上面爭著要,拿這個上去,咱可就發(fā)達不少了,再也不用忍受這樣的日子?!闭煞虻?。
“哦?!摈扈髌岬?。
“這可是大喜事啊,真是 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闭煞蛎撓峦馓?,說。
“不見得是喜事?!摈扈髌崮舆^丈夫的外套,放在桌上。
“我理解你,你…但那是機會啊…你不想重新有個坊間么?”
“我已經有決定了。”黛梓漆默默地道,接著她轉身,從柜子里拿出瘸腿叔叔送她的漆器。
“誒,就是這個,你…”
黛梓漆用手一護,做出摔碎的動作。
“你瘋了!”丈夫道。
“不?!摈扈髌釗u頭,她依舊捧著這件漆器,回想著小時候看著自家坊里工人們勞作的點點滴滴,不覺淚水染濕眼眶。
“你冷靜點。”丈夫試圖制止。
“好,那我要問,他是非要不可么?會影響你現(xiàn)在的位置嗎。”
“這個…倒也不是必須,但最好…”
“看來還是沒辦法么?”黛梓漆擰緊眉頭,看著,往下一拋,她砸碎了那件心愛的寶物。
“你就和他說失手了罷?!摈扈髌岬馈?/p>
“嘖,多好的…唉,好吧,我認了。”看著地上的碎片,丈夫輕哼一聲,勉強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他也不想為了官場地位而丟這個為夫的面子,良心與堅守還是存在的。
“可你說下面怎么辦?”雖然嘴上不說,但丈夫內心還是有些憤懣。
“我陪你慢慢捱過。”黛梓漆細聲安撫道,“做我們自己的漆園吏。”
于是,丈夫在工作之余,抽出了更多時間陪妻子在漆林中采收。日子平淡,但還算舒心。在晨光漫過窗欞時,那些新做的漆器似乎也被賦上了靈性。
后院的雞雛忽然撲棱棱飛上晾衣竿,帶翻了一簸箕新曬的決明子。暮春的風掠過織機上的半幅并蒂蓮,將藥爐殘煙揉進檐下新結的蛛網(wǎng)里。黛梓漆數(shù)著丈夫沉穩(wěn)的呼吸聲穿針,線頭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極了他巡夜時提的羊角燈。
晨霧未散時,漆林已浮起微腥的清香。黛梓漆提著竹簍穿行其間,漆樹斑駁的軀干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無數(shù)披著龜甲的老僧垂目打坐。她數(shù)著昨日新刻的樹牌——第二十三棵漆樹干的裂痕里,嵌著半枚青杏核,那是一種標記采漆時辰的法子。
露水浸透的草葉在足下折腰,驚起幾只飲漆的藍背甲蟲。黛梓漆俯身撥開蛛網(wǎng),發(fā)現(xiàn)某處割痕滲出琥珀色的淚——這棵老漆樹經歷了明末戰(zhàn)火,竟在深秋又泌新漿。她掐下半片鵝掌楸葉承住漆珠,葉脈瞬間被染成暗金的河網(wǎng)。
轉過七道纏著青藤的竹籬,忽見丈夫的葛衣掛在漆芽初發(fā)的矮樹上。晨光穿透樹冠落成碎金,在他未完工的麻布胎上繡出流云紋。梓漆蹲下來細看那些未干的漆畫:半只朱砂描的蜻蜓停在靛藍漩渦邊,翅尖凝著顆露水,竟是用螺鈿碎屑嵌成的。
日影西斜時,他們循著野漆樹紅艷的籽實往深處去。丈夫的漆刀不時劃開藤蔓,驚落的木蝴蝶花飄進梓漆簍中,蓋住底下給漆胚試色的礦石粉。某棵傾倒的漆樹上生著層疊的木耳,他采下最肥厚的那片,說要曬干給梓漆煨今冬的黃芪湯。
暮色染紅漆林時,黛梓漆腕間的漆斑與晚霞渾然一色。歸途經過晨間那棵老漆樹,發(fā)現(xiàn)承漆的鵝掌楸葉已凝成彎彎的金舟,丈夫將它穿進麻繩系在枝頭,說明春漆樹抽芽時會響成串風鈴……
然而,歲月無常,沒過幾年,丈夫卻去世了,連平淡都無法維持。唉。真像是李清照在世的境遇。
在壓抑的氛圍中,黛梓漆孤身一人離開了江寧,不想在見著這個傷心之地,茫然地一路南走,最后來到了故事前文所說的巖下村,用剩下的錢財尋得一處偏僻宅舍,居住下來。
直到二十年后,黃張二人途經巖下,才重新相見。
故事很簡單,沒有大風大浪,沒有刀槍劍戟,但也足夠動人。聽完這個小故事后,看著小園中那些被記載入懸都故事的漆器與漆樹,眾人又是感慨不已。
刻滿我周身混濁的細縫,為你目送。
更與誰說,成器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