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蘇有德正出神間，大抵是因為站得太久，腿部突然抽筋，一下踉蹌從土墻頭上摔了下去，疼痛不息，于是他嘟嘟囔囔地說道：“唉吁，真是啊，真是的?！?/p>

這驚魂未定之時，蘇有德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城邦以往的邊界竟突然消失不見，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破開蠻荒枯黃的野地，直通向高聳峻峭的大山之中，于這嚴(yán)冬時分露出了十足的青蔥生機——而其中，另有一塊灰色的石頭拔地而起，破出土層立在山腳邊。

湊近一看，石頭上赫然寫著：“真是山”。

蘇有德順著山路一直往上走，只見一棵高大的松樹，蒼老卻遒勁地挺立在山路旁，半截掛出了山路直掛云層，傲氣凌人，真可說是“已看鐵骨經(jīng)霜老，莫遣金心帶雨斜”。被此樹的雄壯氣魄驚到，他留步贊嘆了一會。

蘇有德繼續(xù)上山，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個山洞，當(dāng)中云霧繚繞，仙氣飄飄，雖不透光卻敞亮開闊，洞中擺布井然有序，正對面對面有一塊石碑，下有諸多符文點線，地上石子鋪成圓圈，似乎是一個祭壇。

“神靈在上，保佑我等，現(xiàn)今丑虜肆虐，弱者受盡凌辱。城中不幸遭此劫難，于國于家皆是大禍，還祈求大山給本族指得一條明路?！?/p>

拜神自有相應(yīng)忌諱和規(guī)矩，但逢此絕境顯然已經(jīng)顧不上那么多了。

蘇有德抬手對著洞內(nèi)拜了兩拜，沒等多時，發(fā)現(xiàn)石碑上方正逐漸在映出一些圖案，略微退了兩步后，看到顯示的正是一句烙得殷紅的符文：

用你最習(xí)慣的方式

“這就是您的回答嗎，好吧?！碧K有德仰天嘆了一口氣，搓了搓手掌，接著背靠著石板坐了下來，開始揣度。

“啊啊，真是的…該怎么用這句話呢？”蘇有德反復(fù)摸索著那句符文，卻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什么才是“最習(xí)慣的方式”呢？

花了老大力氣，也只推敲出既然外邦人以語言優(yōu)勢壓人，那么破解的方法，想必也只能是語言，可哪里能找到這樣子神通廣大的語言呢？實在不清楚。

蘇有德就這樣悠悠地睡了過去，神游回了一些記憶片段。

夢里是小時候的場景。那時他經(jīng)常把家中的鍋碗瓢盆拿來裝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譬如茶杯種豆、鍋蓋埋土之類的。

“洼皮（淘氣），斤似（真是）啊?！泵棵窟@時，奶奶常對他這么說，順勢就要恐嚇著來打他。可畢竟小孩子嘛，越是如此他越開心，模仿著奶奶的語氣，他不斷地念叨著那句“斤似（真是）啊”，久而久之就成了口頭禪。

雖然長大后使用頻率有所減少，但不妨礙他經(jīng)常會無意識地從嘴角竄出這句敷衍的話。

真是啊，真是……

“哈哈，我懂了！”蘇有德從地上爬起，不住地鼓著掌，口中念念有詞，一蹦一跳地踏出洞去，活脫脫像個邪迷心竅的神棍。

好罷，又瘋一個。

由此開始，蘇有德自封了個稱號，便是叫做“真是道人”。開始了他漫長而孤獨的修行。

5、

不知在山上修行了多久，蘇有德逐漸練出了一套自己的本事，在當(dāng)前城中的嚴(yán)峻局勢下，真可以說是百毒不侵。

一開始，他習(xí)慣于發(fā)出奇怪的叫喚聲或者其他瘋癲舉動吸引一些人上山，然后就臥在那棵被他叫做“真是松”的樹上傳道——至于傳道的內(nèi)容，自然主要還是他的三字真言：“斤似（真是）啊?！?/p>

后來呢，他又不滿足于山上傳道，覺得自己羽翼已經(jīng)豐滿，就把目光投到了城里。

卻說這日在出城路口，真是道人哼著自己編的小曲，悠哉悠哉地走著，等著過路的人。

“小，道，人，你，這話，說得，有趣，能，不能教？”終于有一日，一個舌頭相對較短的本邦人到了這里，從牙縫間艱難地擠出一句話。

許久不聞鄉(xiāng)音，盡管這話似是嬰兒牙牙學(xué)語的發(fā)言，但蘇有德還是感動的快要落淚。

他忍住情緒，朝著那個本邦人點點頭，說道：“無需多言，你只消學(xué)去我這幾句，保管言路暢通！”

那個本邦人若有所思地聽著，猛地一通學(xué)習(xí)，最后也是開開心心地回了家，帶著那三字真言，夜以繼日地向他的親朋傳播。

自那以后，蘇有德又編造了一套易于上口的童謠，以便國人找回自己的語言能力，如此在民眾當(dāng)中嘗試一番后，各自也都有點效果，人們的舌頭較一開始果真短了不少，但看到流傳最廣的還屬那一句萬能的“斤似（真是）啊”，索性就變著腔調(diào)去來回唱這三個字，有時是粗獷奔放的山歌，有時是溫婉細(xì)膩的宮曲——有時甚至還可以是毫無旋律的亂叫。

畢竟下到柴米油鹽，上到家國大事，全都可以用一句“斤似（真是）啊”敷衍過去。

“吃過飯了嗎？”“斤似啊。”

“睡好覺了嗎？”“斤似啊?！?/p>

“工作效率為何這么低？”“斤似啊?！?/p>

“你為何如此無能？”“斤似啊?！?/p>

“你只會這一句是吧？”“斤似啊。”

看著面對權(quán)威滿地倉皇摸爬的本邦國民，又逐漸能挺起腰桿對抗，實叫人欣喜。蘇有德還從未想過，這句隨心說出的爛話，居然那么好用，現(xiàn)在只要是稍微出過遠(yuǎn)門的人，必定能聽到那聲振聾發(fā)聵的：

“斤似（真是）啊?！?/p>

這種趨勢甚至還延伸到了那些侵略的外邦人之中，真可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像外邦人營地里的議事廳中，就有過這么一段話：

“兄弟，看你杵在那許久不累么?！?/p>

“呃呃，似乎是有點，可是上邊安排我的任務(wù)就是站崗啊?！?/p>

“這樣，以后你的上司要是再刁難你，我教給你一句話，保管他不敢再勞煩的?！?/p>

“啊啊，什么話，我這就學(xué)的。”

“我教你，來，這樣…”

兩人如此言語一番。

由于這些話不痛不癢，所以就算“真是道人”的名聲在外邦人當(dāng)中早有所傳播，也沒人當(dāng)回事——畢竟這些啰嗦的國人造的句，再如何鬧騰，又怎么能和他們爐火純青的表達(dá)藝術(shù)相提并論呢？

好戲才剛剛上演。

6、

“我問你，現(xiàn)在外邊是什么個情況？！”外邦首長神情慌亂地望著外面騷亂的人群，對自己的侍衛(wèi)問道。

“斤似（真是）啊?！笔绦l(wèi)面無表情地回應(yīng)了一句，把個外邦首長氣得是哭笑不得。

“真你個頭是！”在惡狠狠地抽了侍衛(wèi)一巴掌后，外邦首長走出了議事廳，并做出了殊死搏斗的準(zhǔn)備。

“真是道人，你果真有些本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不想你卻三番五次地教唆人們來干擾城中秩序，看來事到如今，要痛下狠手就由不得我了?！蓖獍钊朔€(wěn)住陣腳，向?qū)γ鎮(zhèn)鬏斨畔ⅰ?/p>

“呵，奪我城邦，殺我族人，你又有何面目來裝作慈悲胸懷？”蘇有德半閉著眼，冷峻地回應(yīng)道。

“你真當(dāng)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么？”外邦人道。

“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蘇有德說完，睜開了眼，瞬時要用自己的本事殺過來，片刻不停。

且說他怎地？看過去：

好道人，一氣化三清，嘴皮轉(zhuǎn)作翻花繩，織成一片天羅地網(wǎng)，任你插翅也難逃；邪外邦，五音過六腑，耳朵好似招風(fēng)袋，漲至腦中天旋地轉(zhuǎn)，算盡機關(guān)亦是妖。

外邦首長還欲施展他的能力，不斷地用他精湛的表達(dá)能力灌輸思想，對蘇有德進行精神攻擊，叫他舌頭變長難以言語。不料“真是道人”早已利用功法將自己練得心如明鏡，不管什么話術(shù)打去，在他腦中都只有“真是啊”三個大字顯于其上，真乃無懈可擊。

外邦人愈來愈著急，正要另尋他法時繼續(xù)進攻，扭頭發(fā)現(xiàn)一望無際的人海中，竟都是那些被自己瞧不起的本邦居民，預(yù)備齊刷刷地向著外邦人的營地喊將過來。

“不，不！不…”外邦人破天荒地用嘴唇和喉管真實地發(fā)了音。

“斤似（真是）?。　贝豪渍?，送去寒冬。

就這樣，外邦首長不堪煩擾，活生生被如巨浪般、沒完沒了的喊聲給吵死了，腦殼里只剩下嗡嗡的回響。也虧他善于弄人口舌，這下真算是能人死在能力上。

……

自此，本邦的生活又重歸寧靜，殘余的外邦人灰溜溜地逃出了城去，國人的舌頭長度也挨個都變了回來，只是要更改這個被說爛的口頭禪，卻不知還要用多少年月。

蘇有德一心只想著復(fù)國，卻完全沒考慮過后續(xù)的事情，以至于“真是啊”這句口頭禪過于泛濫，人與人之間普遍敷衍推諉，要想正常交流依舊十分困難。

在城里如此閑游了許久，蘇有德看清了國中的慵懶狀態(tài)，恢復(fù)建設(shè)工作遙遙無期，終于還是心灰意冷地回到了真是山，在山腰的真是松上坐化了，變作了一團持久存續(xù)的光亮。

也只能寄希望于等待的力量，讓那句口頭禪自然降解，興許有朝一日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就能夠徹底回到正軌上吧。

……

7、

敘事結(jié)束，講述者停下話頭，望向眾人。

“聽完了，也還算個不賴的故事，就是啰嗦了些。”

“我也覺得?！?/p>

“斤似（真是）啊?！弊嫌腥穗S口答了一句，引得眾人樂呵了一陣。如此又是吃吃喝喝，打趣與閑話不提。

夜色漸濃的時候，眾人照舊起身告別，都帶著個不錯的心情回去各家的屋里歇息了，留下聚會時候的這座棚子杵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