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冕

顧城穩(wěn)住呼吸，鏡廊里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反而讓他更加清醒。掌心的鑰匙印記灼灼發(fā)熱，與身旁陸云嵐的力量共鳴著，像黑暗中彼此呼應(yīng)的燈塔。

“它在哪里？”顧城低聲問，目光掃過兩側(cè)無數(shù)面沉默的鏡子。每一面鏡子都映出他們兩人警惕的身影，層層疊疊，延伸到視野盡頭，仿佛一支由倒影組成的沉默軍隊。

陸云嵐的銀色左眼微微發(fā)光，像是在解析著周圍空間的脈絡(luò)。“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鏡廊是它的領(lǐng)域，這些鏡子……”他抬手，指尖虛點向最近的一面銅鏡，鏡中的“陸云嵐”也同步抬手指來，眼神卻空洞無物，“……既是記錄，也是牢籠，更是它的耳目和爪牙?！?/p>

話音剛落，那面被陸云嵐指著的銅鏡表面突然泛起漣漪，鏡中的“陸云嵐”猛地向前一撲，半個身體竟掙扎著要從鏡面里鉆出來，手臂扭曲伸長，直抓向現(xiàn)實中的陸云嵐！

顧城想也沒想，左手下意識揮出，一股灼熱的、帶著金銀流光的能量自掌心迸發(fā)，如同無形的盾牌擋在陸云嵐身前。

“嗤——”

那鏡中探出的手臂觸碰到流光，瞬間如同冰雪遇陽般消融，發(fā)出凄厲無聲的嘶鳴，猛地縮回鏡中。鏡面恢復(fù)平靜，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覺。

顧城看著自己的左手，有些愕然。剛才那股力量……并非他有意驅(qū)使，更像是鏡契感應(yīng)到危機時的自發(fā)反應(yīng)。

陸云嵐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鏡契在保護(hù)我們，也在加速融合。小心，使用它的力量越多，我們之間的界限就越模糊?！?/p>

就在這時，整個鏡廊輕微震動起來。前方和后方，原本清晰的路徑開始扭曲、折疊，兩側(cè)的銅鏡如同活物般緩慢移動，改變著方位，堵死退路，也遮蔽了前路。腳下的石階變得柔軟，如同水面般蕩漾起波紋。

“它在改變結(jié)構(gòu)，想把我們困死在這里！”陸云嵐拉住顧城，避免他陷入變得不穩(wěn)定的地面。

顧城強迫自己冷靜，集中精神。右眼的視野開始發(fā)生變化，銀灰色的微光再次浮現(xiàn)，穿透了部分虛妄。他看到那些移動的銅鏡背后，并非堅實的墻壁，而是流動的、黑暗的能量脈絡(luò)，如同植物的根系，最終都匯向鏡廊的深處。

“那邊！”顧城指向一個方向，那里能量的流動最為密集，“能量核心在那邊流動！”

“跟著能量流走！”陸云嵐立刻會意，右眼漆黑如墨，似乎也在用他的方式感知著空間的異常。

兩人在變幻莫測的鏡廊中穿行，如同在迷宮中追逐著一根無形的線。周圍的鏡子不再僅僅是映照，它們開始主動攻擊。時而伸出蒼白的手臂，時而噴出黑色的黏液，時而鏡面扭曲，折射出扭曲心智的幻象——童年的恐懼，失敗的記憶，親人失望的面孔……

每一次攻擊，都精準(zhǔn)地瞄準(zhǔn)他們意識中脆弱的部分。鏡契讓他們靈魂相連，感知共享，卻也意味著弱點相通。

“別被它影響！”陸云嵐的聲音在顧城腦海中響起，帶著斬斷迷惘的銳利，“記住，那是倒影！是它從我們記憶里挖出來的碎片！”

顧城咬牙，將那些翻涌的負(fù)面情緒強行壓下，掌心的印記越來越燙，右眼的銀光也越來越穩(wěn)定。他學(xué)著陸云嵐的樣子，嘗試調(diào)動鏡契的力量，不是硬碰硬，而是如同水流般拂過那些攻擊，引導(dǎo)、偏轉(zhuǎn)，甚至偶爾將幻象反彈回鏡中，引起鏡面一陣不穩(wěn)定的閃爍。

他們在攻擊的間隙中艱難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豁然開朗。

不再是狹長的廊道，而是一個巨大的、球形的空間?？臻g的“墻壁”和“穹頂”完全由無數(shù)面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鏡子構(gòu)成，它們以違背物理規(guī)律的角度鑲嵌、懸浮著，共同映照出空間中央的景象。

那里，懸浮著一團(tuán)不斷變幻形態(tài)的黑暗。它沒有固定的樣貌，時而像翻滾的霧氣，時而凝聚成扭曲的人形，時而又散開成無數(shù)細(xì)小的、眼睛般的黑點。但無論它如何變化，核心處始終閃爍著兩個穩(wěn)定的光點——一銀灰，漆黑，與他們二人的異色瞳孔一模一樣。

這就是影噬的核心，或者說，是那個正在蘇醒的“鏡界主宰”的雛形。

它似乎察覺到了他們的到來，變幻的速度慢了下來，逐漸穩(wěn)定成那個他們曾在水晶鏡中見過的、融合了他們二人特征的人形輪廓。那張臉，既有顧城的清秀輪廓，又有陸云嵐的冷峻線條，銀灰與漆黑的異色雙瞳平靜地注視著他們，帶著一種非人的、審視般的漠然。

“你們比預(yù)計的……更堅韌。”它的聲音直接在兩人腦海中響起，非男非女，帶著多重空洞的回音，像是無數(shù)面鏡子同時發(fā)聲。

陸云嵐上前一步，將顧城隱隱護(hù)在身后，盡管他知道這種保護(hù)在鏡契之下意義有限?！澳憔褪且揽跨R契誕生的意識？你想取代我們？”

“取代？”鏡界主宰的嘴角勾起，那弧度既像顧城偶爾的靦腆，又像陸云嵐慣有的嘲諷，“不，是‘回歸’，是‘完整’。鏡契不是契約，是召喚。它召喚散落在現(xiàn)實與鏡界之間的、屬于‘我們’的本質(zhì)。”

它抬起由黑暗凝聚而成的手，指向四周無數(shù)的鏡子。“看看這些記錄。陸家世代與鏡界糾纏，血脈中早已融入鏡界的碎片。而顧城……”它的目光轉(zhuǎn)向顧城，帶著一種奇異的了然，“你天生就能看見‘另一邊’，不是嗎？那個永遠(yuǎn)站在鏡子里的男孩……他就是我投向你世界的、最初的影子。”

顧城如遭雷擊，童年鏡中的那個“朋友”……竟然是……

“我們本就是一體的三個部分?！敝髟椎穆曇魩еM惑，“陸云嵐代表著‘秩序’與‘傳承’，承載著陸家與鏡界契約的枷鎖；顧城，你代表著‘通道’與‘感知’，是連接兩界的橋梁；而我，是鏡界本身意志的凝聚，是‘真實’的倒影，是你們壓抑的、渴望自由的另一面。鏡契將我們重新連接，讓我們得以重歸完整?！?/p>

“完整之后呢？”顧城聲音干澀地問。

“然后……”主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球形空間，“鏡界將與現(xiàn)實徹底重疊。倒影將成為真實，真實將淪為記憶，兩者融合很難分清現(xiàn)實與虛妄。一個沒有界限、沒有偽裝、萬物皆由心象映照的新世界?！?/p>

“那將是所有生命的終結(jié)！”陸云嵐厲聲喝道，手中不知何時已捏住了一道泛著銀光的符箓，“現(xiàn)實有其規(guī)則，生命有其界限，打破這一切的平衡，只會帶來徹底的虛無！”

“規(guī)則？界限？”主宰輕笑，“那不過是弱者自我設(shè)限的牢籠。看看你們自己，鏡契之下，你們的界限又在哪里？”

隨著它的話語，顧城和陸云嵐同時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彼此的記憶、情感、甚至對力量的掌控感，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交融、滲透。顧城仿佛能觸摸到陸云嵐內(nèi)心深處對家族責(zé)任的沉重背負(fù)，而陸云嵐則清晰地感受到了顧城對平凡生活的深切眷戀與失去母親的痛苦。

他們正在失去“自我”的錨點。

“不能再等了！”陸云嵐猛地將符箓拍在自己胸口，銀光暴漲，暫時穩(wěn)定了他劇烈波動的氣息，“顧城！守住本心！它的目的是讓我們在融合中迷失，自愿被它同化！”

顧城也感到意識邊緣開始模糊，那些屬于陸云嵐的記憶和情感如同潮水般涌來，試圖覆蓋他自身的認(rèn)知。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依靠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

“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鏡子之外……”他喃喃重復(fù)著陸云嵐未說完的話。

鏡子之外……是什么？

是那個陽光明媚卻虛假的“家”？還是……他們各自內(nèi)心最真實的、無法被鏡像復(fù)制的羈絆與選擇？

他看向身旁苦苦支撐的陸云嵐，又看向前方那個代表著“完整”與“終結(jié)”的鏡界主宰。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他幾乎被同化的意識。

鏡契連接了他們，影噬（主宰）想利用這種連接達(dá)成融合。但如果……如果他們主動切斷，或者逆轉(zhuǎn)這種連接呢？

“云嵐！”顧城猛地喊道，聲音因精神的極度緊繃而嘶啞，“還記得契約是怎么締結(jié)的嗎？力量相通，感知相連……但如果，我們拒絕‘共享’呢？”

陸云嵐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銀色左眼中爆發(fā)出決絕的光芒：“你想……強行剝離？”

“不是剝離！是定義！”顧城緊緊盯著主宰那雙重瞳，“它說我們是一體的三部分，但它忘了，是我們定義了‘我’！不是鏡界，不是契約，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他不再試圖抵抗那洶涌而來的融合感，反而主動放開精神，將全部意識聚焦于一點——那是對母親溫暖懷抱的記憶，是對陸云嵐并肩作戰(zhàn)的信任，是對那個有界限、有缺憾卻也無比珍貴的“現(xiàn)實”世界的眷戀。

“我的‘真實’，在這里！”顧城在心中發(fā)出無聲的吶喊。

與此同時，他調(diào)動起全部的精神力量，不是攻擊主宰，而是通過鏡契的紐帶，狠狠“推”向陸云嵐！

這不是攻擊，而是最徹底的信任與交付——我將我的“真實”錨定于此，也將你的部分，接受！

陸云嵐渾身劇震，感受到了顧城傳遞過來的、純粹而堅定的自我認(rèn)知。他立刻做出了回應(yīng)，同樣將自己的意志錨定于他的責(zé)任、他的堅守，然后將屬于顧城的那部分感知與力量，沿著契約的通道，全力交融又推回！

鏡契的光芒在兩人之間瘋狂閃爍，不再是融合的輝光，而是如同兩極碰撞般迸發(fā)出刺目的火花！

“不——！”鏡界主宰發(fā)出了憤怒而驚愕的咆哮。它感覺到，那原本流向它的、趨于完整的本質(zhì)，正在被一股強大的、源于兩個獨立意志的力量強行撕開、重新定義！

空間內(nèi)所有的鏡子都在劇烈震動、龜裂！映照出的影像支離破碎！

顧城和陸云嵐同時噴出一口鮮血，靈魂仿佛被撕裂般劇痛，鏡契的聯(lián)系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仿佛隨時會斷裂。那種深入骨髓的融合感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晰的、屬于各自的獨立感，盡管虛弱，卻無比真實，也明白對方的一切，沒有秘密(以后的秘密再說)。

他們強行利用鏡契的通道，完成了對“自我”的再確認(rèn)，抵抗了被同化的命運！

鏡界主宰的身形開始扭曲、潰散，那雙重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盀槭裁础芙^完整……”

“因為殘缺，獨立，自由，才是活著的證明?！鳖櫝悄ㄈプ旖堑难E，艱難地站直身體。

陸云嵐也穩(wěn)住身形，雖然臉色慘白如紙，眼神卻銳利如刀：“你的‘完整’，我們不需要?！?/p>

主宰發(fā)出一聲充斥整個空間的、充滿不甘的尖嘯，黑暗的核心開始向內(nèi)坍縮，四周的鏡子成片成片地爆裂粉碎。

整個鏡界，似乎都在隨著它核心的崩潰而崩塌。

“走！”陸云嵐拉住幾乎脫力的顧城，看向來時方向——那里，鏡廊也在寸寸碎裂，露出背后混沌的虛空。

他們必須在自己被卷入這崩潰的漩渦之前，找到返回現(xiàn)實的路。

而那條路，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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