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喝茶議事的地方,不像飯店那般的喧鬧。樓下是公眾喝茶的地方,樓上便都是雅間,樓閣廳下是抱著古琴正在賣唱的女子,眉目清秀,清幽低沉的琴音在樓里回蕩,我見猶憐。你要聽什么曲子,只需向那女子報上曲名便可。也有少數(shù)人,硬是想找個清幽的地方聽別人獨自彈奏的,那便多花些銀子到“茶雨軒”的后院里去,那里的貴賓房隔音效果好,風景也別樣清雅,必須由人提前兩天預定。
負責招呼客人的小二見我一進來,便十分負責的小跑到我身邊,頂著一張長了五顆痣的笑臉沖我討好的問道:“姑娘,要喝什么茶?”做小二這行的自然是機靈的,他們從來不會問一個客人來了店里會坐哪里,從某一個角度上來說,你坐的位置就是身份等級的代表。他們不會當著眾人的面折了客人的面子,只會從點的茶里面評斷你會坐哪里,對應(yīng)著帶你去該去的位置。
我現(xiàn)在回答的便關(guān)系著接下來,他是會帶我在底樓還是上二樓品茶的問題。畢竟是赤璞是京都,坐下面的人曲指可數(shù),樓上自然是更熱鬧些的。我略微思索,道:“來一壺上等的西湖龍井?!?/p>
西湖龍井自然是達官貴人才能喝得起的上好茶。
“好勒!姑娘請上座?!彼檬种噶酥笜巧?,見上面的雅間中大半是些商人和文人,我一女子只身上去總是不好,再瞥一眼旁邊已經(jīng)快把嘴巴都笑歪了的小二,覺得這番上去怕是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更是為難。
“小姐,老爺已在后院等候多時!”迎面走來一男子,青衣黑帶,英俊的臉上是不符年紀的深沉。
“好!我這就去?!笨磥硭恢痹诖撕蛑?。
“將茶水送到后院的雅閣就是了?!眮砣穗S勢對小二吩咐道。我留下旁邊發(fā)愣的小二,便跟上了雨擇去向后院的腳步。
“他來多久了?”院子里很清靜,我只好壓低了嗓子說話。
“主子越時并不多,倒是大人他先提前一個時辰來了?!庇険竦穆曇舨淮?,但足夠在他身后的我聽見。他不是先回答了我問的問題,將安慰的話語暗藏其中,從一開始他便知道我在擔心,怕我因遲到而自責。
我一頓,之后便一直沉默著。
走至一片小竹林后,這里已經(jīng)是后院里的最后一間房屋了。門前面候著兩個普通人打扮的侍童,卻沒有一點侍童的卑躬屈膝味。雨擇上前去輕扣了房門,里面立馬傳來因上了年紀而略顯沙啞的聲音,“進來吧?!?/p>
推門而入,雨擇識趣的將門關(guān)上,自己候在了門外。
屋內(nèi)光線柔和,隔著紫色的流蘇可以看見內(nèi)間的軟榻上正坐著一人,白發(fā)斑駁被一青黑相間的太公帽罩住,眉目祥和,舉止儒雅,過長的胡須在灰色衣衫映襯下更顯雪白。
他見我一進了門,激動得從軟榻上站起,口中低喃著兒時對我的別稱,眼中不免一片濕潤,“丫頭……”
我一把跑過去撲進他懷里,激動地喊著回應(yīng)他:“韓爺爺……”多年未見甚是懷念。
聽我叫他,他更是激動萬分,見我臉帶淚水,口中不免也夾雜起濃濃的鼻音,邊用手拍著我的后背,邊撫慰道:“好丫頭!乖丫頭!有韓爺爺在,不哭了……”
我雖是命生得好,卻很少有可以親近的人,母后早逝,也沒有皇祖母照料,要說宮里面對我好的人,除了父王外,便是眼前的這位左丞相韓文熬了。他是父王的監(jiān)國,在父王很小的時候便幫著他打理江山。那時候的他頭發(fā)還未全白,比父王大一輩,對父王嚴格苛刻,身子骨硬朗得讓人心生佩服。那么個嚴肅的人,唯獨對我這一缺少母親管教的孩子喜愛得緊。
曾聽父王說過,丞相他一生忙于政務(wù),先是幫著先王打拼江山,而后又是幫著父王穩(wěn)固江山,對于自己的事總是不上心,以至于后來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自然而然的把我這個小女孩當自己親生孫女般疼愛。
想不到蒼宇立國的短短五十幾年里,江山便三次易主,而這個曾經(jīng)幫著先王一手打拼下江山的元老級人物,卻至今屹立不倒!
我慢慢離開他的懷抱,用手抹了把眼淚,有點內(nèi)疚,真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拉進這趟渾水里。
“韓爺爺這十年來過得可好?”索性先扯開了話題。
“哎?!彼砰_我的肩膀,回過身不忍看我,卻是道,“老夫再不濟,也趕不上丫頭你的處境?!?/p>
心下疑惑,我忙破涕為笑,一把拉著他的袖子到軟榻上坐下,“韓爺爺放心好了,小羽這不是回來了嘛!”
“丫頭,你別想瞞我。蒼宏那些個把戲,我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他頓顯嚴肅,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知曉一切的肯定,“當初你父皇死得莫名其妙,就算五王爺密謀造反已久,你父皇身邊有那么多的護衛(wèi)護他周全,又怎么可能脫不了身?!想想除了蒼宏這支暗箭,還能有誰下得了如此狠手?!”
我身子明顯一震,頓時全身冰涼。不敢說,也說不出口,看著他言辭憤慨的樣子,心中極具恐懼。他所不知道的是,那個真正殺害父王的人正坐在他的對面,剛才還在他懷里,委屈萬分的疼哭流涕一番。
“可是……當時丫頭你卻失蹤了!”他激動得一掌拍向茶座,“啪”的一聲,我如遭驚雷。用指尖費力的扎著自己的掌心,現(xiàn)在必須極力保持清醒。
“只要你在蒼宏手里一天,我便不可輕易妄動。這十年來老夫派人將蒼宇翻了個遍,也不得見你的絲毫消息。”他悔恨的扶著額頭,“怪老夫無用,一時之間竟動不得蒼宏分毫!”
“不,不是這樣的!韓爺爺能顧忌小羽周全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鄙钗跉?,想不到他一直都在堅持不懈的尋著我,只是,“只是,您所不知的是,小羽并未被皇叔藏在蒼宇。所以,韓爺爺您不必自責?!?/p>
“那……”他瞪起了布滿皺紋的雙眼,略微疑惑。
我輕嘆,起身到窗前,“韓爺爺可曾聽說過‘獨格島’?”身后傳來杯子落地的聲音,我知道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轉(zhuǎn)身看他,我一臉輕松的道,“不過,韓爺爺放心,剛開始雖不習慣,自小羽學會彈琴后,可是一點傷害也沒有再受。那些飛禽走獸都特喜歡小羽彈琴給它們聽,自是不會再傷害我的。倒是苦了蒼宏派來照顧我那些個丫頭和侍衛(wèi)。”
當時,我住在島的南邊,那里算是島上最安全的地帶,不得不慶幸的是,十年來那些個大型的猛獸從未接近過我所居住的地方。而島的北邊,才是各類兇猛野獸生活的地帶,雨擇,便是在那里長大的。他雖然在那里受盡磨難,功夫卻是健步如飛。
“哼!沒想到蒼宏如此冷血無情!既然丫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平安安的回來了,我就不會讓蒼宏好過!這些年來,一直是蒼宏在打壓老夫,如今也該是還手的時候了!”我十年來所受的磨難,很明顯激起了他對蒼宏的萬分憎恨,此時不免對蒼宏咬牙切齒。
能到底韓文熬的相助自然是好的,可是,眼前已年過八旬的老人,讓我微微不忍,內(nèi)心隱隱作痛。他也看著我,眼神堅定不移,“待老夫討伐了蒼宏狗賊,丫頭,到時候就由你來接管蒼宇!”
丫頭,到時候就由你來接管蒼宇……
“公主?公主?”眼前有什么東西在晃動,略微回神,見巧兒正一臉好奇的盯著我的臉看,我不好意思的別過腦袋,“干嘛大驚小怪的?!”
“不是啊,公主,你剛才的樣子就像是把魂都給丟了,是不是大師又給你講了什么深奧的道理?”她追著問。
“是啊,是啊,是講了很深很深的大道理,但我不告訴你,反正你也聽不懂!”我故意為難她,巧兒白了我一眼,口中嘀咕著說我小氣,心知我不會多說,自己一邊準備晚飯去了。
屋子里終于清靜,我的內(nèi)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說不震驚是假的,猶記得離開時韓文熬那句鏗鏘有力的話語,猶記得那時他將希望全寄托于我身上的堅定眼神。
沒想到韓爺爺居然會有此打算,居然會想讓我來當蒼宇的國主!且不說,自己對于政事向來一竅不通,又身為女兒之身,怎可讓大家信服?歷史上女將軍倒是不少,卻是從未見過有女皇帝。韓爺爺他這是擺明了要讓蒼宇再興波瀾嗎?
心緒煩亂,終是無法入睡。
夜半,突感被子一沉,我一驚,剛想起身叫“有刺客”,類似于小野獸般的哽咽聲在黑夜中略顯突兀的傳來,我保持著僵硬的睡姿,心里卻是瞬間沒了底。
他小小的身子輕輕的摟著被子中的我,極力隱忍著自己小聲的哭泣,仿佛受盡委屈,卻不忍心將我吵醒。感覺冰冷的四肢微微有了些好轉(zhuǎn),我靜下心來,努力配合著他,默不作聲,裝作自己已經(jīng)熟睡,原本煩躁的心緒這會兒本該更煩的,卻奇跡般的平靜了下來。
直到他顫抖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良久過后,傳來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我才安心似的睜開眼睛,在黑夜中看著他如同棄犬般的容顏。小手還緊緊的拽著我的被子,月光下可見他眼角未干的淚痕,將旁邊的被子拉上去蓋在他那小小的身子上,他如同做了個美夢般,安逸的翹起了嘴角。
說不出心中是何種感覺,容之不下,棄之不得。
我終是睡著了。
早醒的習慣倒是沒變,身邊的人兒早便醒了,估計沒料到我會醒得那么早,突然間的對視,讓他睜著一雙小鹿般無措的眼睛,無地自容。然后不舍的放開摟著我腰的手,翻身下床,像個犯錯的孩子,無聲無息的離開。
“冥靈?!蔽医兴?/p>
背對著我的身體明顯一顫,生生的停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