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第一封寄給媽媽的信是玉清芬在晚自習(xí)寫的,這封信她會寫得盡量長一些,對得起高價的跨國郵費(fèi),也對得起漂洋過海耗費(fèi)的漫長時間,等信寄到了,媽媽說不定剛剛從手術(shù)后蘇醒等來他喬遷后的第一個春天。
但她不會寫今天班上轉(zhuǎn)來的這個同學(xué),他藏在茂密劉海下令人熟悉的琥珀色眼眸正在她的斜后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那樣,她就會想起在倫敦時媽媽養(yǎng)的高加索犬。她就會置身于眸底深處的那片暗色,像冬季倫敦漫長黑夜里天邊破開的一個洞,呼嘯的風(fēng)冰冷的雪全都在這里抖落。
她害怕狗的眼睛。
它們用眼睛說話。
現(xiàn)在她背對著的他又在用眼睛呼喚了。
于是,玉清芬回過頭去,在那張漂亮的臉還來不及漫出喜色,用她近乎惡劣的,殘忍的方式開口,無聲的字句從唇邊剖出。
口型分明在講兩個字。
“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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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會有如災(zāi)難一般的戀愛突然臨世,而玉清芬是災(zāi)后重建的產(chǎn)物,兩個被災(zāi)難砸中的年輕人一個逃回了自己的國土療傷,一個帶著未斷干凈的禍根留在了倫敦。父親的眼睛綠得像是塊美玉,或許母親就是被這雙眼睛里的純情錯覺給擊中,妄想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玉清芬繼承了這雙降災(zāi)的綠眼睛,也擁有母親那溫柔鄉(xiāng)般美名的黑發(fā)。錯誤的血緣將她們連結(jié)在一條注定分叉的道路上。母親先行一步后,她蹣跚多年,終究和父親走到另一個岔路口。
第一次見媽媽的時候,她還是個小baby,被父親用背帶綁在胸前,陪他在酒吧吧臺喝酒,媽媽是這里最好的調(diào)酒師,他有一頭白發(fā)淺色的眼睛,身量很高,偏長的頭發(fā)綁起發(fā)尾,劉海遮住了左眼的紋身。袖子下是兩具靈活的義肢,將酒調(diào)制成火焰冰漿。他對父親說,沒有這么當(dāng)父親的,也沒有這么帶孩子的。
那時的玉清芬趴在父親胸膛上聽著微弱的心跳,心想,連他都看出來了,這有多勉強(qiáng)。
父親心臟不好,在酒精日復(fù)一日的澆灌下,這條道路,終于還是迎來了分別的路口。
于是,媽媽就成了玉清芬的媽媽。
他曾有個女兒,左眼的紋身是她的心跳,可那孩子早夭了,留他一個人。
“Jade看我一個人太可憐了,就來陪我了。Jade是我的天使?!?/p>
他總這么說。
開始時,他不讓清芬叫他媽媽,卻拗不過小孩子的固執(zhí)。
“叫什么都好,叫媽媽就意味著我們之間的羈絆,到死也斬不斷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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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會有災(zāi)難一般的時刻,比如生離比如死別。
Jade抱著家里的貓姐妹曬太陽的時候,媽媽接了個電話出門了,等他再回來,他的父親去世的消息整個街道都知道了。
媽媽要搬家了,但暫時不能帶上她。
“我要去美國治療,做手術(shù),要舉家搬遷,親愛的,這期間我無法照顧好你。甚至…我有可能無法再繼續(xù)照顧你,你知道的,我是個殘疾人,一些小事都會要了我的命?!?/p>
Jade站起身,小貓就從身上跑掉了,她的胃有點(diǎn)抽疼,卻還是盡量挺直脊梁,可是徒然睜大的眼睛出賣了她,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在她想要控制以前爭先恐后地打濕地毯。她縮了一下脖子,沒有哭出聲。
媽媽有點(diǎn)慌了,他將小孩摟緊懷里,溫?zé)岬哪樫N上她松軟的頭發(fā)。
“好孩子,好乖乖,不是要丟下你,是要你暫住到你的母親那里去,起碼目前來說她比我更有能力照顧你。”
Jade點(diǎn)頭,努力平復(fù)心情,她最會忍住哭聲了。狗狗來到她的腳邊舔濕她的腳趾,濕熱的鼻子呼出倫敦整個冬天的冷空氣。
會有拯救人的愛與時刻,只是不會落在她身上。
狗狗的眼睛會說話,替媽媽把內(nèi)心里舍不得的告別留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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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Jade拖著她小小的行李箱降落在了中國的時候,她又成了降世那天無人敢接的美玉,變回了綁在父親胸膛的累贅玉清芬。母親早已有了家室不愿意面對年輕時的錯誤,母親家的親戚把她安排在一個小房子里辦理了諸多手續(xù)。
躺在小小的出租屋,她知道她也有保質(zhì)期,母親的血緣無法支撐自己生活有余,媽媽的羈絆終究會斷于生命的節(jié)點(diǎn)。她要想辦法找到活下去的路,就像無數(shù)次跟著父親走卻迷失在倫敦滿天飛雪的街頭時,她總是狡猾又固執(zhí)的渡鴉,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會找到回去的路。
遇見小姐的時候,她剛剛上初中。
孩童時期的玉清芬被媽媽養(yǎng)得很好,或許帶了點(diǎn)愛爾蘭人的基因,個子早早得就竄到了170厘米,她跟著媽媽學(xué)禮儀學(xué)調(diào)酒學(xué)花藝,也跟著愛爾蘭人從5歲開始就喝酒,喝到青春期也就膩了。
所以在金家放出想要招一個16、7歲的兼職傭人,要懂規(guī)矩禮儀時,玉清芬毫不猶豫地去了。她從小就在謊言的堆砌中長大,以至于荒唐話也可以脫口而出,要她假扮一個彬彬有禮的高中生,實(shí)在是太過簡單。
管家把她領(lǐng)到一個房間,告訴她,工作內(nèi)容很簡單,滿足小姐的一切要求,督促小姐的課業(yè),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玉清芬暗自腹誹,這哪里簡單了。
不過工資很可觀,她不得不臣服于資本的力量。
她的小姐并不受寵,這是她憑借多年察言觀色的經(jīng)驗(yàn)猜出來的。仆從配置太過敷衍,夫人老爺也不愛來寒暄,老師隨隨便便就可以沖她發(fā)脾氣,她的小姐,小小年紀(jì)就展露傾城之色的小姐,只是垂下她的眼眸,讓細(xì)密的睫毛顫抖得藏下驚恐。她于這個家就好比一個好看的物件,觥籌交錯間拿出來炫耀欣賞,結(jié)束后就又被塞回暗無天日的倉庫里,玉清芬只需在落灰時輕輕拂去那撮灰塵便可。
她面對小姐很沉默,小姐也像一具精致的任人擺弄無法反抗的洋娃娃,14歲的玉清芬很高挑,她比小姐高很多。站在梳妝臺前給小姐梳頭的時候,細(xì)軟的頭發(fā)在指縫中流淌,白皙的脖頸暴露在眼前,脆弱不堪,她伸出手掌便輕易鉗住了,小姐不會喊疼,梳子上凌亂的斷發(fā)便是證據(jù),似乎玉清芬在這里把她掐死了,她也只會像一具破碎的木偶。玉清芬附下身,大片的陰影打在小姐的背上,籠罩住了她蒼白的肌膚。手掌的影子覆蓋住纖細(xì)的后頸,她微微合攏,在漫長又詭異的寂靜中垂下了手。
算了。
她想起雨天鉆進(jìn)花園里的那條臟狗。
它躺在小姐攤開的裙擺上,用和小姐如出一轍無辜又惶恐的眼神請求我,那是小姐第一次和我說話。
“求求你了,留下它吧,不要告訴任何人,好嗎?”
她臟兮兮的裙擺濕透了,雨珠掛在她的睫毛上,淚滴一般滑落。
“小姐還是不要為難我比較好?!?/p>
她的回答冰冷而生硬,讓小小雛鳥的眼睛里寫滿了落寞。
思緒收回,玉清芬輕輕把手搭在小姐的肩膀上。
“一會是禮儀課,小姐不要遲到?!?/p>
鏡子中的那雙眼睛水霧彌漫,好像還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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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
走廊里回蕩著仆人的叫嚷,一個人拉住了玉清芬焦急地詢問著,“你看見小姐了嗎?她遲到了虞夫人的禮儀課,現(xiàn)在大家都在找她,你也趕緊幫忙。”
玉清芬望著仆人慌張的背影,心想果然是這樣。
她不緊不慢地走進(jìn)走廊盡頭的房間,那個房間陳舊不堪,她撥開落滿塵埃的門簾徑直走到復(fù)古的衣柜前,兩只手握在上面輕輕一用力,門打開了,那個小小的,包裹在米白色蓬蓬裙里的小東西縮在雜亂衣服里的角落,抱著孱弱的雙膝,露出的腳踝上依稀可見幾道被戒尺抽出的傷痕。
她嘆了口氣,正要開口,卻見小姐那雙徒然睜大的雙眼,眼淚正爭先恐后地奪眶而出,順著粉撲撲的臉頰慢慢滑落,砸在藕白色的布料上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那雙眸底映出了悲慟的紅和模糊不清她自己。
她警告自己不要牽扯太多,這是豪門富地,卷入其中不會有好下場。
只是…
世界上會有拯救一般的感情,那會像被閃電擊中,邪魔入體。
玉清芬伸出食指輕輕在嘴邊比了個噓,然后關(guān)上了衣柜門,踱步到房間門口,仆人正好尋了一圈從那邊找回來。
“這里也沒有嗎?”
“沒有?!?/p>
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和輕易說出口的謊言,被痛苦和掙扎堆砌出的她的生命,也能壘出一面高墻。
她能感覺到,那雙藏在衣柜門后的眼睛,正對她貼近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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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嗚咽“世界上會有災(zāi)難一般的感情.”
嗚咽很久不寫文了,找不回狀態(tài),爛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