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穿過糊著薄紙的窗欞,斜斜地灑在床榻上。
光線有些刺眼,漆青靈蹙著眉,睫毛顫動了幾下,終于緩緩睜開。
意識回籠的瞬間,昨夜那些紛亂的畫面在腦海中急速閃過。她猛地坐起身,胸口還有些窒悶,但眩暈感已經(jīng)消退大半。
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間極其簡陋卻收拾得異常干凈的木質(zhì)小屋。屋內(nèi)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整個屋子靜悄悄的,只有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襯得這清晨愈發(fā)寧靜。
她掀開身上帶著皂角清香的薄被,穿上放在床邊的鞋子,急切地往屋外走去。
穿過同樣空無一人的小廳,漆青靈推開虛掩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清晨微涼而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映入眼簾的是一方小小的菜畦,幾壟青菜長得水靈靈的,青翠欲滴,葉片上還滾動著晶瑩的露珠。
而那個讓她牽掛十年、昨夜拼死護(hù)住她、此刻卻又讓她心口堵得發(fā)慌的身影,就背對著她,站在那片青翠之前。
他穿著昨日那件舊青布袍,袖口挽起,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手里拿著一個用竹節(jié)做的簡易水筒,正微微傾斜著,細(xì)細(xì)的水流如同銀線,均勻地灑在嫩綠的菜葉上。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禪意的專注和寧靜。晨曦的金光勾勒著他清俊的側(cè)臉輪廓,落在沾了水汽的睫毛上,整個人仿佛融入了這片生機(jī)勃勃的菜地里,平和得……刺眼。
漆青靈看著這樣的李蓮花,看著這與記憶中那個桀驁飛揚(yáng)、劍氣縱橫的天下第一判若兩人的背影,看著他在這簡陋農(nóng)家安然澆菜的模樣,一股難以言喻的郁氣猛地從心底竄起,堵在胸口,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十年!碧茶之毒!她像個瘋子一樣滿江湖找他,被金鴛盟追殺!結(jié)果他就躲在這里……種菜?!
那點(diǎn)重逢的欣喜和后怕,瞬間被這股無名火徹底燒成了灰燼。
她抱著手臂,斜靠在門框上,語調(diào)輕緩,卻帶著一種刻意的嘲諷。
漆青靈喲——李神醫(yī),您老人家……還學(xué)會種菜了?
那澆菜的身影似乎微微一僵。
水流停了。
李蓮花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種恰到好處的、面對陌生病患的客氣和疏離。
他放下竹筒,目光平靜地落在漆青靈臉上,甚至還微微頷首示意,語氣溫和有禮,如同對著任何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李蓮花這位姑娘,你醒了。昨夜有位路過的俠士,見姑娘昏迷在林中,便好心將姑娘送到寒舍。
李蓮花在下略通醫(yī)術(shù),見姑娘是中了迷藥之毒,便擅自為姑娘施針用藥,解了毒性。姑娘既然醒了,想必已無大礙。
他頓了頓,側(cè)身指向屋內(nèi)小廳的方向,依舊是那副客氣得挑不出錯的樣子。
李蓮花灶上溫著些清粥小菜,姑娘若不嫌棄,可隨意用些早飯。
客套。疏離。
“這位姑娘?”
“路過的俠士?”
“寒舍?”
“略通醫(yī)術(shù)?”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漆青靈的心尖上!將她昨夜那點(diǎn)“機(jī)靈”的小得意和盤算著揍他的心思,瞬間扎得千瘡百孔!
她站在原地,渾身僵硬,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轟然沖上頭頂!一雙杏眼死死瞪著眼前這個一臉“我們不熟”的李蓮花,幾乎要噴出火來!
好??!
李相夷!
李!蓮!花!
你真是長本事了!
漆青靈的目光,死死釘在李蓮花那張清俊卻全然陌生的臉上。
皮膚是常年病弱的蒼白,五官端正,卻毫無昔日李相夷那種神采飛揚(yáng)的絕世風(fēng)華。
眉骨、鼻梁、下頜的線條都透著一種平庸的溫和,只有那雙眼睛……那眼神深處偶爾掠過的、被極力壓制的疲憊和沉寂,才讓她捕捉到一絲微弱的熟悉感。
可這熟悉感,此刻卻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心臟!
碧茶之毒……果然夠毒!
毒得不僅僅是他的身體,更是將他曾經(jīng)那副足以讓日月失色的少年意氣、那份睥睨天下的驕傲風(fēng)骨,都侵蝕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眼前這個穿著粗布舊衣、在菜地里安然澆水的……陌生人!
巨大的悲愴和無法言說的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才沒讓那聲哽咽沖破喉嚨。
然而,當(dāng)李蓮花用那種疏離的客氣語氣,說出“路過的俠士”、“略通醫(yī)術(shù)”時(shí),那心痛又瞬間轉(zhuǎn)為滔天的怒火。
漆青靈十年不見,師兄這本事學(xué)得可真不少啊。別的沒瞧出來,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長進(jìn)得……讓人刮目相看吶!
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得李蓮花無法在這悲憤中睜開眼睛。
他避開她那幾乎要將他刺穿的目光,垂下眼瞼,看著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尖,語氣依舊是那份令人抓狂的、滴水不漏的溫和與堅(jiān)持。
李蓮花姑娘此言差矣。在下確實(shí)姓李,名蓮花,只是這山野間一個粗通草藥的鄉(xiāng)野郎中。
李蓮花昨夜救姑娘的另有其人,姑娘想必是憂思過度,認(rèn)錯了故人。
他頓了頓,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補(bǔ)充道。
李蓮花江湖險(xiǎn)惡,姑娘還是先……
漆青靈夠了!
漆青靈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和怒火。
漆青靈李蓮花?!呵!編!你接著編!什么山野郎中!什么粗通草藥!你以為換了張臉,換了身皮,改了名字,我就認(rèn)不出了?!
漆青靈你以為我會認(rèn)不出‘揚(yáng)州慢’的功法?!你以為我聽不出你昨夜救我時(shí)用的‘婆娑步’?!你以為——
她越說越激動,一步步向前逼近。那眼神里的怒火好似要化成實(shí)質(zhì)的火焰,將眼前這個矢口否認(rèn)的男人吞噬殆盡!
李蓮花姑娘!請自重!
李蓮花被她這架勢逼得亂了方寸,連連后退。聲音也帶上了一絲急促和……不易察覺的恐慌。
李蓮花在下不知姑娘口中的師兄是何人?更不知什么‘揚(yáng)州慢’,‘婆娑步’!姑娘定是認(rèn)錯人了!請姑娘莫要……
漆青靈我認(rèn)錯?
漆青靈我漆青靈就算瞎了,也不會認(rèn)錯我?guī)熜郑?/p>
漆青靈幾乎是吼了出來,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卻倔強(qiáng)地不肯落下。
就在兩人情緒激動,劍拔弩張,爭吵聲幾乎要將這小院掀翻之際——
方多病李——蓮——花——?。。?/p>
一個清越響亮、帶著巨大委屈和濃濃怒氣的少年嗓音,如同平地驚雷,轟然炸響在小院門口!
方多病我說李蓮花,你又扔下我!你說,你是不是一個人去那林子里救我?guī)熓辶?,我就奇怪了,八卦你不聽。你又不是李相夷,怎么救人比我還著急!
方多病害我去那破林子里轉(zhuǎn)了一整夜!蚊子都快把我血吸干了!我真的!真的!很生氣!非常生氣!超級無敵生氣!
“啪嗒?!?/p>
李蓮花手中那個還沒來得及放下的竹筒水瓢,徹底失手,重重摔在了濕潤的泥地上。
他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那張清俊的、格外溫和無害的臉上,此刻表情精彩紛呈——震驚、愕然、一絲被戳破的狼狽,還有……一種恨不得立刻把方多病這小混蛋的嘴縫起來的絕望!
完了。
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否認(rèn),所有的“李蓮花只是個鄉(xiāng)野郎中”,都在方多病這石破天驚、指名道姓、飽含控訴的一句“李蓮花你又扔下我”面前,土崩瓦解,碎得連渣都不剩。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fēng)吹過菜葉的沙沙聲,和方多病因?yàn)榧佣燥@粗重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