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地間籠罩著一層濕漉漉的薄紗。細(xì)雨如煙，無聲地飄灑。

李蓮花站在蓮花樓敞開的門口，望著這片被細(xì)雨柔化的世界。肩頭已被細(xì)密的雨絲洇濕了一小片深色。然而，他的感覺卻異常奇特。

沒有往日醒來時那種深入骨髓的沉重和滯澀。沒有碧茶之毒蟄伏在經(jīng)脈深處、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隱痛。也沒有那種仿佛背負(fù)著無形巨石、連呼吸都帶著疲憊的沉重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幾乎讓他感到陌生的輕盈。

身體像是被這溫柔的細(xì)雨洗去了經(jīng)年的塵埃和鉛塊，從內(nèi)到外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松快。

那種縈繞不去的、仿佛浸在冰水里的陰寒和無處不在的疲憊枷鎖，似乎被昨夜那場洶涌的淚水、那個不管不顧的擁抱，以及那縷持續(xù)溫養(yǎng)著他枯敗經(jīng)脈的“枯木逢春”生機，暫時地驅(qū)散了。

一絲極其微弱的愉悅感，如同春雨后悄然鉆出地面的嫩芽，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開一圈細(xì)微的漣漪。

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這濕潤清冽的空氣，竟覺得肺腑間都舒暢了許多。

就在他沉浸在這份難得的、近乎新生的輕快感中時，蓮花樓里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漆青靈狐貍精——！回來！泥地里不許打滾！臟死了！

漆青靈清亮又帶著點氣急敗壞的聲音從院里傳來。

緊接著，一陣“汪汪汪”的興奮犬吠和“啪嗒啪嗒”的踩水聲由遠(yuǎn)及近。

只見一只膘肥體壯、毛色油亮的大黃狗，像個撒歡的泥球，渾身濺滿了泥點子，興高采烈地從樓側(cè)沖了出來，直撲向門口的李蓮花，尾巴搖得像風(fēng)車，嘴里還叼著半截不知道從哪里刨出來的爛木頭。

李蓮花下意識地想躲開這泥猴子的“熱情”，腳步剛動，卻見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如風(fēng)般卷了過來！

漆青靈說了不許撲人！

漆青靈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大黃狗后頸的皮毛。

她顯然用了巧勁，那叫“狐貍精”的大狗嗚咽一聲，被迫剎住了車，嘴里叼著的爛木頭也“吧嗒”掉在泥水里。

漆青靈看看你！弄得一身泥！白給你洗澡了！

漆青靈沒好氣地訓(xùn)斥著，手上卻麻利地從腰間抽出一條半舊的布巾，蹲下身，胡亂地給狗子擦著臉上和爪子上的泥水。動作雖帶著嫌棄，卻透著一種熟稔的利落。

“狐貍精”被擦得舒服，也不掙扎了，咧著嘴，吐著舌頭，一臉傻樂地享受著。

剛把狗子收拾了個大概，漆青靈一抬頭，就看見幾只散養(yǎng)的母雞正探頭探腦地試圖溜達(dá)到旁邊剛翻好的菜地里去啄食剛冒頭的菜苗嫩芽。

漆青靈哎！那邊也不許去！

她立刻又站了起來，像只護崽的母雞，張開手臂，快步?jīng)_過去驅(qū)趕。

漆青靈去去去！回你們雞窩那邊去！剛種下的菜秧子經(jīng)不起你們禍害！

她揮舞著手臂，把幾只不情不愿的母雞趕回了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小小雞圈旁，又仔細(xì)檢查了一下籬笆是否牢固。

做完這些，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轉(zhuǎn)身，正好對上李蓮花站在門口、帶著一絲奇異神色看著她的目光。

漆青靈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更重要的事，臉上掠過一絲懊惱。

漆青靈呀！忘了關(guān)窗！雨都飄進來了！

她低呼一聲，也顧不上李蓮花的目光，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回蓮花樓里。

李蓮花的視線追隨著她的身影。

只見她快步走到一樓那扇被她改造過、如今敞亮了許多的窗戶前。細(xì)雨正順著風(fēng)，絲絲縷縷地飄進屋里，在窗臺下的木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漆青靈踮起腳，伸長手臂，有些費力地去夠那扇需要用力才能拉緊的舊窗栓。

細(xì)密的雨絲沾濕了她額前鬢角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和臉頰邊，更襯得她側(cè)臉線條柔和，鼻尖微翹。

她使勁拉著有些生銹的窗栓，嘴里還小聲嘟囔著。

漆青靈這破窗戶……回頭得換副好點的合頁……

終于，“咔噠”一聲，窗戶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上了，隔絕了外面飄飛的雨絲。

做完這一切，她似乎才松了口氣，抬手隨意地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

一轉(zhuǎn)身，目光再次撞上門口李蓮花那一直未曾移開、帶著點若有所思的視線。

漆青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他唇角那抹似有若無、極其淺淡的弧度，讓她心頭莫名一跳。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那一瞬間的慌亂，語氣努力維持著平日的“管家婆”式冷靜，只是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

漆青靈還杵在門口吹風(fēng)淋雨做什么？趕緊進來！早飯好了！

她說著，快步走向廳堂中央那張鋪著靛藍(lán)色粗布、此刻正散發(fā)著騰騰熱氣的桌子。

桌上擺著兩碗熬得濃稠噴香的白米粥，一碟金黃誘人的炒雞蛋，還有一小碟切得細(xì)細(xì)的、淋了香油的咸菜絲。簡簡單單，卻熱氣騰騰，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李蓮花的目光從她忙碌的身影，移到桌上那簡單卻溫暖的早飯上。

那絲奇異的、久違的輕快感，似乎被這煙火氣浸染得更加真實。

他依言走進樓內(nèi)，順手帶上了門，將門外的細(xì)雨和涼意隔絕。

他走到桌邊坐下。漆青靈已經(jīng)盛好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又用干凈的筷子夾了一大塊炒雞蛋放進他碗里。

漆青靈快吃，趁熱。

李蓮花拿起勺子，看著碗里冒著熱氣的濃粥和金黃的雞蛋。他抬起頭，看向?qū)γ嬉沧聛淼钠崆囔`。

她正低頭吹著自己碗里滾燙的粥，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眼，疑惑地看向他。

漆青靈看我干嘛？吃飯啊？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帶著點催促，還有一絲明顯的關(guān)切？

李蓮花心頭那圈愉悅的漣漪，再次無聲地擴散開來。

他低下頭，舀起一勺溫?zé)岬闹嗨腿肟谥小Ｃ琢＼浥?，帶著谷物樸實的香甜。暖意順著食道滑下，熨帖著四肢百骸?/p>

窗外細(xì)雨沙沙，樓內(nèi)粥香彌漫。

狗子“狐貍精”在角落里啃著它新得的“寶貝”爛木頭，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

母雞在籬笆里發(fā)出“咕咕”的低語。

而他，坐在這里，吃著師妹親手做的、熱騰騰的早飯。

身體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心底，是十年未曾有過的、帶著煙火溫度的……寧靜與踏實。

這細(xì)雨蒙蒙的清晨，這雞飛狗跳、煙火繚繞的蓮花樓，竟比任何江湖盛景、天下第一的榮光，都更讓他覺得……活著真好。

他默默地吃著粥，將那絲幾乎要溢出唇角的、名為“愉悅”的笑意，連同碗里的溫?zé)?，一起咽了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