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宣氏女的前半生》
我名叫宣婧,小字宜嘉,是東郡宣氏嫡女。生于亂世,我有幸投生于世家大族。這樣的家族不僅能讓我免受戰(zhàn)亂紛擾,而且能替我請最好的女師,讓我習文知禮。哪怕,我只是他們在這一代子女中最得意的作品。
雖不至于每一步都拿木尺測量好、每餐不過半碗的程度,但我的表情、儀態(tài)、穿著、配飾,都是被精心設(shè)計安排好的。說一句話,有一個舉動之前,我都必須思慮再三。我同什么人來往,與不同的的怎樣來往,都有家族定下的標準。
心情不佳時,我不能讓嘴角下垂,要面容溫婉柔和;跪坐時,我要挺直脊背,穩(wěn)穩(wěn)坐好,哪怕腿被壓麻也要面不改色,不動如山;穿衣時,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穿,永遠都要穿著色彩寡淡的裙裾,戴好符合身份的環(huán)佩,久而久之,都快忘了自己最初喜愛的是顏色鮮亮的衣裳。我雖不喜這些,但在外人面前,我永遠要做讓父母驕傲的女娘。
直到我得了一個妹妹,阿嫻,我才發(fā)覺,她與我竟是那般相像。雖然樣貌不同,但她的性子幾乎與當初的我如出一轍:率性灑脫,嬌而不縱,懂事明理。十余年來,我不是頭一次生出了叛逆的念頭,但卻是頭一次向阿父阿母提出了我的要求。
“阿父,女兒想隨您去瑯琊。”那時阿父任瑯琊郡郡守,帶著堂兄一同去上任。我遵從內(nèi)心的想法,像幼時一般對阿父說了這番話。阿父有些詫異地看著我,半晌,他才激動地點點頭,連連答應(yīng)道:“甚好甚好!阿父帶你去!記得你六歲時,趴在我膝頭,吵著要去看海。但那時阿父忙,無法允諾你,如今的確是天賜良機??!”阿父是高興了,但阿母卻覺得不妥。
她是個極重規(guī)矩的世家嫡女,更是一位一板一眼的宗婦,對我們姊妹兩個素來嚴苛。
但我明白,她是愛我們的:不論是生病時衣不解帶的徹夜照料,還是平日里細致入微地為我們安排衣食住行,阿母總是把柔軟的一面隱藏在強硬的表象之下。
她是宣氏宗婦,不能叫人挑出一點錯處。而阿母所覺得的“不妥”也無非是怕我作為女娘的名譽受損,怕路途遙遠,讓我受苦受累罷了。她最終還是向我妥協(xié)。
我有幸生在這樣的家中:父母恩愛,姊妹和諧,還有能依靠的堂兄。
我們的家族已經(jīng)有姑母作出了犧牲,堂兄也即將迎娶名聲不佳的三公主,宣氏一族如今已是皇恩浩蕩,滿門顯赫,不出意外定能世代昌盛。身為一言一行皆代表家族的嫡長女,我明白自己日后最大的自由便是從本朝世家子弟中挑選一位心儀的郎婿。雖然我也曾向往離經(jīng)叛道,獨自瀟灑一生,但我不能讓供養(yǎng)我的家族與父母蒙羞。我是一定要成為世家大族的宗婦的。
多年來,阿父總是格外憐愛我這個長女,因為我比妹妹更像他。性格、喜好、胸襟……阿父常常嘆息我不是兒郎,若不是顧及堂兄,他甚至想為我招婿。但在這個世道,女子多是為家族所累。高門大戶之女束著金裝玉裹的枷鎖,安撫部曲、統(tǒng)領(lǐng)諸介婦.…….她們的一生都不是為自己而活。我想,阿父是有意縱我在出嫁前自在一番的。
隨阿父上任的那段旅途,是后來我人生中任何時期都能拿來細細回味的一段珍貴的記憶。
途徑泰山一帶時,阿父攜我與堂兄去拜訪了當?shù)赝逄┥窖蚴?,其家主曾任南陽郡守,與阿父私交頗深。羊氏一族以經(jīng)書傳家,這點倒是與我宣氏相似,羊大人與阿父政見相合,談經(jīng)論道也各有所長,互相欣賞。我們便在泰山逗留了幾日,暫住于羊家。
羊大人的獨子名銜,生得氣宇軒昂,星眉劍目,不像個讀書人,倒是像武將。他比我年長數(shù)余歲,再過兩年弱冠后便要出仕了。我們相處不過短短數(shù)日,我便發(fā)覺他似乎是不敢與我對視,在我面前說話時也有些磕磕絆絆,還常常給我送些當?shù)氐奶厣∈?……
那時豆蔻年華的我還不太理解那般舉動到底是為何,但當兩年后我及笄時,羊大人領(lǐng)著他來向我求親時我便懂了。
好在阿父阿母不愿我遠嫁,婉拒了羊家。羊大人也表示了理解,他私下告訴阿父,他是被他的獨子求了許久才肯豁出老臉來為難至交好友的,他的兒子性子倔,又是頭一回傾慕女娘,也盼我能勸勸。
我去見了羊衙,彼時他已在上黨郡治下?lián)慰h令,氣質(zhì)沉穩(wěn)了許多。他見了我,還是有些局促,但卻隱藏得好多了。
“羊郎君,小女承蒙抬愛,但心中確無此意,阿父阿母也不愿將我遠嫁。還望羊郎君見諒。”我向他行了一禮,等待著他的回應(yīng)。
他周身的氣氛陡然變得低落,原本英氣的眉目耷拉下來,任誰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無妨,宣女公子言重了。某此次來得倉促,唐突了女公子,是某該向女公子賠罪才是?!闭f著他也向我行了一禮,“雖在下與女公子有緣無份,但如今女公子你年歲尚小,能否暫且不將在下排出擇婿范圍呢?”我驚異于他的執(zhí)著,畢竟世家聯(lián)姻多是出自利益衡量,我宣氏也算不得是羊氏最好的選擇。怕耽誤了他的親事,我直截了當?shù)鼗氐溃?/p>
“羊郎君,宣婧要嫁的郎婿,是要一眼便知是他的。羊郎君很好,但卻不是我要找的郎婿。”
說完,我復又行禮,不待他回應(yīng)便急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