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
傍晚時分,一天不見人影的櫟陽公主終于出現(xiàn)在了章臺殿,她扒在門框上探頭看了看,興沖沖地跑進(jìn)來。
“快幫我個忙啦!”
她揚著笑臉,將秦王案上的奏折往邊上挪了挪,而后將一張寬闊的白紙平鋪在案上,并用藍(lán)田玉鎮(zhèn)紙壓好。
“你又要作甚?”
嬴政將手上拿著的奏折與毛筆都放下,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一整天都跑得不見人影,才剛回來,就到我的案前來添亂?”
求賢令+櫟陽紙+咸陽學(xué)宮+荀子的效用還是不錯的,咸陽的客邸已住滿了來自于六國的俊才,不過正因如此,櫟陽殿下近來已然輕易見不到人影了。
沒辦法,她老師夠多。
諸如儒家、墨家、法家、農(nóng)家等當(dāng)世顯學(xué),她都能跟人家混一個自己人的身份,十分之自來熟,就算原本沒什么關(guān)系,她也能跟人家聊上幾句就拉上關(guān)系了。
據(jù)嬴政所知,除了極少數(shù)人之外,或多或少都跟她能聊幾句。
簡直離譜。
“我沒有亂跑呀!”
知韞無辜眨眼,“今天刑名家的師兄們在辯論呢,我去湊了個熱鬧。”
這幫邏輯鬼才,太對她胃口了。
“阿父,幫我寫幾個字啦?!?/p>
她從荷包里拿出一張小紙條,“呂師運了好多奇石來,用以雕刻學(xué)宮名字以及訓(xùn)言,這不,來請阿父的墨寶?!?/p>
“這就是你們簡化的字體?”
嬴政饒有興致地接過寫了字的小紙條,“李斯寫的?不錯?!?/p>
“對,李師寫的?!?/p>
知韞解釋道,“不過我們一共簡化了兩種字體,這是李師負(fù)責(zé)的小篆,肅穆莊嚴(yán)、端莊和美,很有咱們老秦人的風(fēng)范,比較適合用來刻寫祭天銘文、印璽章符?!?/p>
她又拿筆寫了幾個字。
“這一種是隸書,適合用來日常書寫,是聽聞咱們在簡化字體,一個叫做程邈的獄吏自薦整理的,說是因著籀文繁瑣難寫,民間其實已經(jīng)有簡化的字體了。”
籀文,也就是秦大篆。
至于古隸書,大約能追溯到秦武王時期,由程邈刪繁就簡、去粗取精,加工整理為秦隸。
雖然她最擅長的是楷書、行書,但也沒必要跳躍太大,在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簡化,更容易被世人接受。
“不過這只是第一版,我覺得還是有點復(fù)雜,準(zhǔn)備再優(yōu)化一下?!?/p>
她笑嘻嘻道,“等最終版好了,我再把簡化字小組的名單給阿父?!?/p>
——得論功行賞來著。
嬴政:“……”
他手指微屈,敲了她一個腦瓜崩,“寡人是專給你擬詔的嗎?”
“怎么會呢?”
小姑娘眉眼彎彎,“只是賞罰要事,自然要由阿父來做主。”
說罷,她將手中的毛筆塞到嬴政手中,然后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后,兩只小手握成拳,在他肩頸間輕輕敲擊。
“辛苦阿父賜下墨寶呀!”
她們秦國第一所高等學(xué)府,沒有秦王的題字,這像話嗎?
嬴政唇角微揚,提筆蘸墨。
一共三句。
分別是“咸陽學(xué)宮”“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拘一格降人才”。
“這應(yīng)當(dāng)是你想的?”
他瞥了一眼乖巧的女兒,“難得,你竟沒有引用先賢之言?”
“不合適啊?!?/p>
知韞笑吟吟道,“學(xué)宮中諸子百家的弟子都有,無論是引用哪家的,都容易引起爭執(zhí),不如重新寫一句。”
她歪了歪頭,“阿父難道不覺得,我這兩句用在學(xué)宮很妥帖嗎?”
作為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一邊請求上天不要拘泥規(guī)格以降下更多的人才,一邊告誡學(xué)子,每個人生來都有獨特的才能與存在的價值,務(wù)必相信自己、奮發(fā)圖強。
再合適不過了。
“妥帖與否并不打緊?!?/p>
秦王慢悠悠道,“如果是儒家,寡人會讓人把石頭扔出咸陽。”
知韞:“……”
雖然但是,她還真的考慮過直接抄張載的橫渠四句來著。
“阿父真會說笑?!?/p>
她干巴巴地笑了幾聲,“咱們秦國當(dāng)然堅持以法立國嘛?!?/p>
“心虛什么?”
嬴政睨她一眼,似笑非笑。
“被我說中了?”
櫟陽公主老實巴交地坐在秦王身側(cè),聽見問話,連忙搖頭。
“沒有!堅決沒有!”
小姑娘肅著小臉,就差舉手發(fā)誓了,“阿父你是知道我的,我對法家沒有意見,只是單純的貪心罷了?!?/p>
她眨巴眨巴眼,羞澀一笑。
“甭管是黑貍奴、白貍奴,能捉鼠的就是好貍奴。同理可得,甭管是農(nóng)家、墨家,還是法家、儒家,能為我所用的就是好學(xué)說?!?/p>
她親親熱熱地抱著秦王胳膊,“天下無不可用之人,亦無不可用之學(xué)說,小孩子才做選擇,咱們?nèi)家 ?/p>
“是么?”
嬴政輕笑,“你今年才四歲,難道不是小孩子嗎?”
“當(dāng)然不是啊!”
她的眉梢揚起,笑意狡黠,“我是四歲的大孩子,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怎能一概而論?”
“原是如此?!?/p>
秦王故作恍然,又笑吟吟道,“既是四歲的大孩子,可就不能整日與父親撒嬌賣乖了,所以,可要撒開手?”
“……不要!”
櫟陽殿下鼓了鼓臉頰,“兒就算一百歲,在阿父阿母跟前,也是要疼愛呵護(hù)的小孩子,怎么不能撒嬌了呢?”
哼,她就要!
嬴政:“……”
雖然有點想象不太出來,但,天倫之樂,不外乎此。
等嬴政寫完了字,知韞小心翼翼地將字吹干、收好,打了聲招呼,就準(zhǔn)備送到呂不韋處去進(jìn)行拓印、鐫刻。
“慢著。”
嬴政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手,“你去做甚?讓章邯去送就是。”
“???”
知韞遲疑了一下下,“阿父有事嗎?我還要去陳師那里誒?!?/p>
她本來就沒打算親自送。
“再過月余就是秋收,我聽陳師說,糧食產(chǎn)量大約能提好多呢!”
小公主眼睛亮亮的,“耬車、曲轅犁這些農(nóng)具已經(jīng)開始往各郡縣推廣,若代田法與漚肥、綠肥有用,等到推廣開來,咱們的糧食產(chǎn)量能往上提好大一截呢!”
這可是天大的事情!
“關(guān)于此事,陳辛與陳相已經(jīng)上了折子,等到秋收,我會與三公九卿一道前去觀看?!?/p>
嬴政已經(jīng)過了激動的時刻,只道,“我有事要與你說?!?/p>
“哦?!?/p>
知韞點頭,將整疊紙轉(zhuǎn)交給章邯,才問道,“什么事兒???”
“齊王、趙王快要到了。”
嬴政緩緩道,“這段時間,你不要往試驗田去了,好好學(xué)習(xí)禮儀?!?/p>
他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提醒道,“不可失了秦國的顏面,知道嗎?”
是的。
齊王田建成功被說服,決定入咸陽與秦會盟,人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她聽呂不韋說,齊國人很反對齊王建入秦,臨淄西門的司馬官甚至橫戟阻攔諫言,但很遺憾,齊王建更愿意聽后勝的,掉頭回宮之后還是重新出發(fā)了。
而后勝么……
只能說秦國的禮真的很厚。
除了齊王建,趙王偃也將入秦,蓋因趙國欲往北兼并燕之土地,故而迎求秦之特許,別趁此機會背后捅一刀。
——放心,包捅的。
“阿父放心。”
知韞鄭重點頭,“我一定好生與奉常學(xué)習(xí)禮儀,絕不給阿父丟臉!”
外交場合丟臉,那往后的日子就沒法過了,不過她對先秦的禮儀確實不太熟悉,得臨時抱一下佛腳才行。
“也不必太拘束?!?/p>
嬴政頷首,又寬慰女兒,“只是帶著你見一見這等場合罷了,只要不失了待客之禮,與往常一般即可。”
“我曉得的。”
櫟陽殿下眨巴眨巴眼,笑意溫軟,“就知道阿父最疼我了~”
秦王是絕世好爹!
她堅決不允許任何人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