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荀門團建。
雖然荀子已經(jīng)收到了擔任咸陽學宮祭酒的秦王詔令,其實也閑不到哪里去,但不妨礙知韞溜達過來躲個懶。
“聽聞秦王近來忙碌至極?!?/p>
浮丘伯看著懶洋洋趴在六角亭的欄桿上看魚的知韞,笑著打趣道,“倒是難得見你不陪在秦王身側(cè)?!?/p>
入咸陽數(shù)月,他自然知曉。
秦王召見重臣入章臺殿議事,基本上不會避諱櫟陽公主,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意將長女帶在身側(cè)旁聽的。
就如前不久趙王、齊王入秦會盟,秦王也要帶著長女一道。
雖然一不小心發(fā)生了齊王欲與秦聯(lián)姻的意外……
只能說,齊王夠傻白甜,也夠勇,齊國有此君王真是有福了。
“我還是個孩子??!”
知韞以手支頤,慢吞吞道,“師伯,你不要給我太大壓力啦?!?/p>
浮丘伯:“……”
“是你給旁人太大壓力吧?”
他沉默一瞬,幽幽道,“造紙、印刷弘揚文風鼎盛,又革新農(nóng)事以增產(chǎn),殿下,原來你還曉得你是個孩子???”
她還不滿五歲?。?/p>
浮丘伯不禁同情起了長公子扶蘇,如今咸陽上下只聞櫟陽公主而不知長公子,有這么一個妹妹,壓力很大吧?
“低調(diào)低調(diào)。”
櫟陽殿下故作羞澀地捧著小臉,“皆仰賴于墨家與農(nóng)家,我只是混了個小小的功勞而已,是萬萬不敢驕傲的?!?/p>
“想笑就笑吧。”
因為被扔到奉常去研究歷法,故而忙得整個人散發(fā)著怨氣的張蒼掀了掀眼皮,“殿下又豈是如此謙虛之人?”
“胡說,我哪里……”
正想懟回去的知韞一轉(zhuǎn)頭就看見了張·打工人·蒼那幾乎要具象化的怨氣,默默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她豎起大拇指,誠懇道,“師叔看人真準,我其實一點也不謙虛?!?/p>
張蒼:“……”
荀門弟子:“……”
荀子含笑扶著長髯,神色和藹地看著自家園子里栽種的樹木。
“殿下年少,張揚些亦無妨?!?/p>
雖然知韞一直讓荀子喚她名號即可,但老人家回回都是笑呵呵地應了,轉(zhuǎn)頭卻不帶聽的。
“凡有才之人,胸中自有傲氣,若折了鋒芒,反倒不美?!?/p>
再者,若為臣下,或許還要事上敬謹、待下肅慎以保全自身,可她貴為秦王長女,自不需如此小心謹慎。
自信些好。
上位者足夠自信,就不會隨意忌憚臣下,才能使其盡展其才。
“對嘛對嘛!”
知韞一拍手掌,驕矜地揚起下巴,“我只是自信,又不是自負?!?/p>
她和她爹一樣,該謙虛的時候絕對謙虛,就比如她爹能和大將軍王翦撒嬌,她也能。
“對了,韓非何時能來?。俊?/p>
她忽然想起了荀門人才拼圖還沒有收集完,“李師給他寫了信,沒來,現(xiàn)在師伯師叔們寫信,還不肯來?”
“大約是不會來了?!?/p>
陳囂道,“他畢竟是韓國公室子弟,一心想要輔佐韓王強國,雖然韓王不肯用他,但大抵也是不會入秦的?!?/p>
畢竟,韓國弱小,說不準他事秦幾年,就能看見秦興兵滅韓。
——太刺激人了。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p>
知韞滿臉可惜,“我和阿父都看了他的著作,十分贊賞他的才華,除了秦國,還有哪國能如此看重于他?”
陳囂深以為然地點頭。
秦王父女在慧眼識才以及重用人才上,絕對是第一檔的。
“亦是無可奈何之事?!?/p>
他寬慰道,“韓王昏庸,等哪一日他心灰意冷,入秦也未可知?!?/p>
雖然他覺得不太可能。
“那要等多久?”
知韞不甚贊同地“啊”了一聲,“既然是大才,又如何能看著他郁郁不得志呢?回頭我請阿父遣使去往韓國,聘韓公子非為我的老師,難不成韓王還敢違逆于秦國嗎?”
行李都用不著韓非自己收拾,韓王就屁顛屁顛把人給送來了。
陳囂:“……”
他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
不是,你都打算逼他入秦了,還擱這兒可惜個什么勁兒啊?
荀子不贊同,“既要用人,如何能違背其本心?如此強取豪奪,縱然他無奈入秦,亦不會真心事秦,何必呢?”
“我要他的真心做什么?”
櫟陽殿下詫異,“強扭的瓜甜不甜的,啃上一口不就知道了?如此大才,不為我所用,必為我……咳咳。”
她話說到一半才想起眼前這位不是秦王、而是荀子,于是立馬改口,“韓非畢竟是夫子的弟子、我的師叔,只是做我的老師而已,難道還怕他會心懷不軌、加害于我嗎?”
小姑娘無辜地眨眼,“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我相信,秦國定能以德行感化于他?!?/p>
武德怎么不算德呢?
荀子:“……”
老人家哪怕是從前周游列國卻屢屢受挫,沒能找到一個實現(xiàn)政治抱負的舞臺的時候,都沒有這么心累過。
難道這就是血脈的傳承嗎?
他的小徒孫,明明是個仁主明君的好苗子,卻在某些時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傳承自昭襄王的虎狼之風。
偏偏還沒法教。
因為道理她都懂,但就是不想改,面上乖乖巧巧地應了,一轉(zhuǎn)頭卻依舊我行我素。
“你要走煌煌正道?!?/p>
荀夫子疲憊微笑,雖然心累,但還是絮絮叨叨地教導小徒孫。
知韞也不反駁,乖巧應是。
她生得好,一雙杏眸似醴泉清亮明澈,認真聽講的模樣十分有好學生風范,師叔伯們見此,紛紛為她解圍。
“入秦的士子越發(fā)多了?!?/p>
性沉穩(wěn)安靜的毛亨溫聲道,“不知何時才進行入學考試?”
咸陽學宮的一個重要屬性就是遴選人才,自然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地方,入學有入學考試,畢業(yè)有畢業(yè)考試。
勉強算科舉取士·大秦版。
“快了吧?”
知韞想了想,道,“我看試題好像已經(jīng)擬好了,等阿父忙過這段,騰出手調(diào)整修改一二,大約就會開始了?!?/p>
荀子頷首,“擇優(yōu)而取,善?!?/p>
“那是!”
她笑吟吟道,“每一次的試題都要阿父親自過目,日后咸陽學宮的學子們,都是秦王門生,自然不能太拉胯,否則,豈非損了阿父臉面?”
更要緊的,是借著“秦王門生”的名頭,避開推舉制的弊處。
若君王有識人、用人之能,推舉制確實能幫助發(fā)掘人才,但一旦推舉人和君王立場相對,受他舉薦之恩的人才要么背負忘恩負義之名,要么也跟著違逆君王,其弊深矣。
至于什么打破知識壟斷的,現(xiàn)在談這些事兒都為之尚早。
”合該如此。
荀子很贊同考試制度。
他主張君主專制,使君王擁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權(quán)威以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與秩序。以考試的方式選取賢才,將選官之權(quán)逐步收攏于君王之手,無疑是符合他的政治主張的。
——韓非的許多思想,皆是在他的老師荀子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
“接下來會很忙啊?!?/p>
知韞懶洋洋托著下巴,正準備掰著手指頭數(shù)一下,卻見章邯引著一個有些眼熟的寺人腳步匆匆地過來。
“殿下?!?/p>
那寺人恭謹一禮,低聲道,“蒙中郎遣奴來請殿下回去。”
知韞微愣,“毅師?”
蒙毅隨侍在她爹身側(cè),怎么突然讓人請她回去?就算要找她,也該是她爹派人來才對。
“我知道了?!?/p>
她匆匆與荀子等人告別,等上了馬車才問道,“有何事發(fā)生?”
“奴不知。”
寺人只在殿外侍奉,無法得知殿內(nèi)之事,蒙毅的口風很緊,自然也不可能透露給他,故而他只低聲道,“午后時分,有一個似乎叫茅焦的人覲見王上,未幾,蒙中郎遣奴來尋殿下?!?/p>
“茅焦?”
知韞琢磨了下,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那個來勸諫秦王、請秦王迎太后趙姬回咸陽奉養(yǎng)的人?
難怪。
她爹現(xiàn)在大約心情不好了。
“殿下?!?/p>
侍立在外的寺人謁者紛紛行禮,知韞只擺了擺手,徑直入殿。
“阿父,我回來嘍!”
她與蒙毅對了個視線,笑盈盈地提著裙擺走到嬴政身側(cè),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嬴政分了一疊奏折出來。
“來得正好?!?/p>
他頭也不抬,“這些你來批?!?/p>
“……啊?”
櫟陽公主當即神色呆滯,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傻愣愣地看著秦王。
“阿父,我才四歲?!?/p>
讓一個四歲的孩子來批奏折,是不是有點太喪心病狂了。
“不是什么要緊的,你先批著,若是有拿不準,再來問我?!?/p>
嬴政淡淡道,“明日朝議之后,你隨我一道前往雍城?!?/p>
知韞:“……哦?!?/p>
救命,她爹真的受刺激了。
她內(nèi)心尖叫,面上卻只慢吞吞地應了一聲,而后在一旁的用來讀書寫字的漆案前坐下來,認命地當童工。
好在秦王還不至于太喪心病狂,分過來的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
——她能處理。
知韞面無表情地看完一本折子,將大致內(nèi)容進行總結(jié)概括并將她的處理意見講述出來。
嬴政沒反駁,就表示可行。
——就算她能處理,也得先詢問她爹意見,再寫下批注。
不過她處理政務的經(jīng)驗豐富,兼之周歲后就被秦王帶在身邊,十分熟悉他的風格,故而提出的處理意見基本上不會被駁回,頂多在涉及她認知盲區(qū)的時候會被指導著稍作修改。
一大一小,配合地很順暢。
蒙毅:“……”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面冷若霜、化身無情童工的櫟陽公主,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愧疚,還是該如何。
不是,這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