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得到兩個人才,秦王心情極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們兩個似乎有些過于留戀故國。
沒眼光的家伙。
那個昏懦的韓王和弱小的韓國究竟有什么好的?如何能與寡人和寡人的大秦相較?
太子殿下卻覺得還好。
總要允許有人愛自己的國家,哪怕這份“愛”,未必純粹無私。
“我聽聞師叔曾上書先韓桓惠王,請求他任賢才、務(wù)法制,卻不被他采納,只得感嘆‘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而發(fā)憤著書立說?!?/p>
她含笑問他,“如今師叔因阿父一封聘書,被韓王安哭求入秦,我想問,直至此刻,師叔仍想歸韓輔佐他么?”
“然也?!?/p>
韓非沉默幾息,緩慢而堅定道,“非為韓公子,愿與……韓國同休,雖死……而無憾矣?!?/p>
“果真?”
知韞表示不解,“師叔瞧著,不像是如此迂腐不知變通之人啊。”
韓非抿唇,“殿下何意?”
“既然明知韓國有如此多的弊病,自然要努力去改變它,此途荊棘遍地、艱難險阻無數(shù),又如何能將所有的希望盡數(shù)寄托于一昏君身上?”
她一攤手,舉例道,”正如我秦國,若無孝公傾付全部信任、鼎力支持,又如何能有商君變法之大成、我秦國之強(qiáng)盛?君臣二人如青山松柏、永不相負(fù),這方是佳話。”
“可商君被車裂而死?!?/p>
張良微笑著補(bǔ)充,“這段佳話的結(jié)局,似乎有些不盡如人意?!?/p>
“……這與孝公何干?”
知韞卡殼一瞬,復(fù)又理直氣壯,“商君雖死,商君法卻得以長存?!?/p>
至于人……
那是惠文王殺的,關(guān)孝公什么事?反正青山松柏cp絕美就對了。
“殿下……想說什么?”
韓非默默將話題拉回正軌,“是想讓我……棄王上……而擇他人?”
“然也?!?/p>
太子殿下?lián)嵴贫Γ绊n國與韓王安孰輕孰重?韓國數(shù)百萬子民與韓王安孰輕孰重,想來師叔心中有一桿秤?!?/p>
她笑吟吟道,“師叔欲為韓王安殉死,倒也可贊忠貞氣節(jié),可此舉棄韓國與數(shù)百萬韓人于不顧,倒是有些因小失大了,是忠于韓王安,還是忠于數(shù)百萬韓人,師叔可千萬要考慮清楚啊!”
韓非頓住。
他分明是想為韓國殉死,怎么到她嘴里,就成為韓王安殉死了?
可仔細(xì)想想,好像也沒錯。
畢竟,就韓王安那扶不上墻的損樣,韓國亡在他手里,似乎并不奇怪,將他與韓國等同,似乎也沒什么毛病。
但好像還有哪里不太對。
韓非皺著眉頭想了許久,終于抓住了腦海中的靈光一閃。
“殿下……讓我棄王上而……擇他人輔佐,可是,我觀太子……學(xué)識言行,似乎也……并無變法圖強(qiáng)……之大志?!?/p>
先不提韓王安剛上位沒幾年,正是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也不提他一個在韓國并不得看重的王室公子有沒有這個能力讓韓王換人當(dāng),哪怕歷代先王垂憐,讓韓王安立馬去死、太子登基,但這太子看上去,跟韓王安沒區(qū)別啊。
父子倆一個熊樣來著。
“小了,格局小了?!?/p>
知韞滿是不贊同地看著他,“太子不行,不是還有其他公子公主?”
“也……也不行。”
于是韓非認(rèn)真考慮了下,誠懇道,“他們……甚至不如太子?!?/p>
“既然公子公主都不行,不是還有宗親?”
知韞又給他扒拉了人選,“都是姬姓韓氏,誰上位都一樣嘛!”
于是韓非又認(rèn)真考慮了下,嫌棄道,“都……都不行,都是……碩鼠?!?/p>
“你也是碩鼠?”
太子殿下指了指韓非本人,“師叔,你也是姬姓韓氏的公子誒。”
“?。俊?/p>
韓非先是茫然抬頭,而后果斷搖頭,“我……我不行的?!?/p>
于是太子殿下怒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韓國怎么就有這么多事兒呢?!”
韓非:“……QAQ”
他也不想這樣的,可是,他們韓國就是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呀。
(委屈.jpg)
“殿下不如直言?!?/p>
張良先看了眼秦王,見他正眉目溫和地看著他的太子給人挖坑、完全沒有來插上一手的意思,又看了眼韓非,見他似乎有些emo了,不禁搖頭輕笑。
“殿下以為,何人可為韓王?”
秦國亡韓之心昭然若揭,韓王安在位,符合秦國利益,不過,他真的挺好奇這位殿下口中值得輔佐之人是誰。
“子房果然一語中的?!?/p>
太子殿下輕咳一聲,迅速將懷里的白羆幼崽塞到她爹懷里,然后肅容正衣,誠懇自薦。
“二位以為,我怎么樣?”
眉眼精致的小姑娘眨巴著明凈澄澈的杏眸,險些讓人忽略她的虎狼之詞。
張良:“……”
他唇角笑意一僵,眼眸微微瞪大,顯然不敢相信她竟這么直白。
這合理嗎?
讓秦國的太子去當(dāng)韓王?
這跟韓國放棄抵擋、任由秦國吞并有什么區(qū)別?!
他反射性轉(zhuǎn)頭去看韓非——
不是還想讓她去當(dāng)韓王?現(xiàn)在好了,她真的有這個想法了。
公子,你為何不笑?
韓非:“……”
你猜我為什么不笑?
他結(jié)結(jié)巴巴、慌里慌張,“殿下莫……莫要玩笑,你并……并非姬姓韓氏,如何……如何能為韓王?”
“誒,此言差矣?!?/p>
知韞滿是不贊同地看著他,痛心疾首,“師叔,你格局又小了??!”
“……哪里,小了?”
韓非覺得她在強(qiáng)詞奪理,但不知為何,竟有些底氣不足。
“師叔有所不知,我雖隨父,為嬴姓秦氏,可我阿母卻不是?!?/p>
知韞耐心地給他們扒族譜。
“我阿母出身漢中南鄭,如今雖不顯,可祖上卻能追溯到周宣王之弟、鄭桓公姬友,只是昔年犬戎入關(guān)、平王東遷,從前未隨桓公遷走的鄭國王族與國人南逃至漢中,并以國為姓?!?/p>
這年頭,但凡有姓氏的,往上數(shù)個幾百年,誰還不是個貴族。
“諸侯以國為氏,韓國是姬姓韓氏,我阿母是姬姓鄭氏,四舍五入,我與韓國,豈非就是同根同源一家人?”
太子殿下理直氣壯,“既然都是一家人,我為何不能當(dāng)韓王呢?”
她,天生就該當(dāng)韓王!
韓非:“???”
追溯祖上,是這樣用的嗎?
“你們想啊,若我為韓王,師叔依舊是韓王叔父,子房依舊能承父祖遺志、為韓王相國,豈非是什么都沒變么?”
師叔怎么不是叔父呢?
至于張良,既有如此才華,若能效忠,不當(dāng)相國實在是可惜了。
知韞一拍手掌,笑著感慨,“這正是能夠三全其美的方法??!”
多好?
只需要再苦一苦韓王安,至于罵名,他自己來擔(dān)。
韓非:“……”
他磕磕絆絆道,“可你不會……果真為韓王,必會……易韓為秦?!?/p>
如此,韓國還是亡了。
她仍為秦太子,非是韓王。
“這個么……”
知韞摸了摸下巴,迅速想好了新的狡辯詞,而后誠懇道,“師叔有所不知,秦國剛剛整理了新字體,在新字體中,韓字與秦字其實是一個寫法來著?!?/p>
通假字嘛。
秦乃根本,可通萬字,包括且不限于趙魏韓楚燕齊。
“……QAQ”
韓非說不過她,自閉了。
張良含笑問道,“若誠如殿下所言,燕國為姬姓燕氏、魏國為姬姓魏氏,豈非亦可如此行事?”
可她為秦國太子,若身兼韓、魏、燕三國王位,又置秦王于何地?
“怎么不行呢?”
太子殿下驕傲地挺起胸膛,“昔年蘇秦尚能配六國相印,區(qū)區(qū)韓王燕王魏王,孤難道還不能夠兼任?”
話音方落,她迅速湊到嬴政耳邊,笑道,“阿父為王上王!”
嬴政:“……”
他失笑,抬手輕點(diǎn)女兒的眉心,嫌棄道,“這個名號不好聽?!?/p>
“那咱們換一個。”
知韞笑嘻嘻道,“意思就是這個意思嘛,到時候,我一定給阿父想一個既響亮又威風(fēng)、還沒有人用過的名號!”
秦王矜持頷首,表示應(yīng)允。
張良:“……”
并不想看你倆父慈女孝。
于是他又問,“若再如殿下所言,鄭桓公為周宣王之弟、周厲王之子,豈非是說,殿下于大義上,可承周之天下?”
“哇塞,你都會搶答啦!”
太子殿下豎起了大拇指,“子房,你果然是相國根苗??!”
張良:“……”
沒想讓她夸他來著。
他張了張嘴,試圖辯駁,卻發(fā)現(xiàn),在她的邏輯中,她無懈可擊。
周厲王為什么不能傳給鄭桓公?鄭桓公為什么不能傳給鄭王后的祖上?鄭王后的祖上為什么不能一代一代地傳給鄭王后?
如此說來,鄭王后其實也有成為周天子的可能和資格嘛!
既然如此,作為鄭王后的獨(dú)女,她以秦繼周,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于是張良閉上嘴,自閉了。
秦太子簡直是個邏輯鬼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跟名家學(xué)的,把“拋開事實不談、只談邏輯”這一套玩得賊溜。
年輕的謀圣不禁看向秦王。
天姿秀出,容止可觀,氣質(zhì)矜貴而威嚴(yán),看著就是個正經(jīng)人。
所以……
秦太子遺傳的昭襄王?
張良回憶了一下史書上的昭襄王,再看看眼前的秦太子,不禁贊嘆血脈相傳的奇妙,雖然隔了幾代,但昭襄王那股子霸道又不要臉的行事風(fēng)格還是傳了下來,甚至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你覺得他們能用嗎?”
秉持著“人才進(jìn)了咸陽就不許走”的原則,張良和韓非被分別塞了咸陽學(xué)宮的學(xué)生證和講師聘書后,終于得以離開章臺宮。
嬴政其實挺喜歡這兩人的,都是人才,合該為他的大秦效力。
“或許吧?”
知韞擼著白羆幼崽的毛毛,隨意道,“看他們能不能轉(zhuǎn)過彎來唄,若是能想通,就用,實在想不通,殺了就是?!?/p>
不為她所用,必為她所殺。
雖然有些浪費(fèi)人才,卻總好過把人放出去給自己添亂。
不過,大概率能用上。
韓非在歷史上雖然死于獄中,但他死前曾想再面見秦王、當(dāng)面向他陳情表白,或許,那時候的他其實也是想過為秦效力。
至于張良……
他或許愛韓國,但他也愛他在韓國的貴族身份,愛他五世相韓的家世,愛他繼父祖之后為韓相的坦蕩前途。
不純粹,有私心。
但也稱得上是人之常情,沒什么可指摘的。
至于秦滅韓的仇恨……
若是秦國滅了他的母國,自然有仇,但若是他愿意入秦為官、為秦效力,幫著秦滅了韓國,那不就沒仇了?
投秦一念起,剎那天地寬。
韓國能給他的,秦國能給,韓國不能給他的,秦國也能給。
做人就要靈活變通嘛!
“多挑幾個宗親家的?!?/p>
知韞瞥了一眼嬴政圈的名字,小聲道,“反正還要等咱們見過才會定下,多圈幾個,到時候不行的再踢出去。”
這是在圈定她的伴讀名單。
原本只打算挑幾個出色的,但商量后,父女倆打算一網(wǎng)打盡。
秦國的文武重臣和嬴秦宗親家中,但凡適齡的,都上了這份名單,就算經(jīng)過仔細(xì)篩選,怎么著也能有幾十個。
這就是她未來的班底。
跟她一起長大的,哪怕天賦能力有限,但忠心卻是有保證的。
雙贏的結(jié)果。
她得到了秦國重臣與宗親的擁護(hù),穩(wěn)固了儲君之位,他們則得到了受下一代秦王重用的子嗣,延續(xù)家族榮耀。
再者,有了這批忠誠可信的班底,她也能大膽啟用六國人才,而不必?fù)?dān)憂他們心念故國。
“要這么多宗室作甚?”
因著幼時經(jīng)歷,嬴政對宗室印象一般,兼之收攏權(quán)柄、鞏固拔高王權(quán)的需要,他對宗室的態(tài)度偏向于打壓。
——先莊襄王亦是如此。
“畢竟都是嬴姓秦氏,他們或許會反我,卻不會反嬴秦,既然根本利益是一致的,自然要挑上一部分人重用?!?/p>
秦國若是亡了,嬴秦宗室之中,有幾個人是能得到好處的?
知韞笑吟吟道,“打一棒子,再賞個甜棗,阿父與大父壓制夠了,我松松手,他們自會珍惜來之不易的機(jī)會?!?/p>
“可以?!?/p>
嬴政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于是點(diǎn)頭應(yīng)允,只是很快,他似是想到什么,鳳眸微瞇。
“嬴姮?!?/p>
他平淡的語調(diào)中帶著幾分警告,“若是以后,你敢傳位于宗室,寡人現(xiàn)在就廢了你?!?/p>
“?。俊?/p>
知韞先是一愣,而后深覺困惑,“阿父為何會有這種想法?我的王位是繼承自阿父,又如何能送給旁人?”
如果是她自己打下來的江山,那自然是想給誰就給誰,縱然是想玩什么“有才者居之”,也無人可以置喙。
但她不是。
她的王位繼承于父祖,拱手讓給別人,讓她們這一系從大支變成小支,豈非是背棄辜負(fù)了傳位于她的父親?
甚至,以后還會有父親,敢將家族基業(yè)交由女兒來傳承嗎?
“阿父,我不會這樣做?!?/p>
知韞認(rèn)真道,“日后的每一代秦王,必將流淌著我與阿父的血脈?!?/p>
*
春枝暮關(guān)于下一代,她一定會是知知的孩子,哪怕生育傷身。
春枝暮因為知知是自周以來女帝一代目,為后代定先例的,她的功績越高、威望越高,對后代的束縛越大。如果她以生育傷身為理由過繼,那后代女帝可能一登基,就會以祖制、關(guān)心的理由被宗室、朝臣逼著過繼宗室,失去生育權(quán)和傳承權(quán)。天下女子也是如此。就相當(dāng)于她們擁有的繼承權(quán)是虛的,不過是幫兄弟管家的變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