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別離

我十五歲那年，爹爹和大哥從西境回來，風(fēng)塵仆仆地，爹爹一進門，就在院子里抱住了我。我十歲之后，爹爹就很少抱我了。

這好像是第一次。

那天晚上是我的生辰宴，今年陪我過生辰的人還是像往年一樣，只是少了一些。

家宴之后，陸京華把我?guī)У皆鹤永镎f，"停停，你站在這里，閉上眼。"

我在院子中間，閉著眼站著，耳朵也被人捂起來了。

耳邊的手移開時，傳來青年清冽的嗓音，"睜眼。"

我睜開眼，滿天都是煙花

噼噼啪啪的聲遠遠近近地響起來，煙花在夜空里燦燦盛開，夜色沉沉，星星和煙花一同落進我

眼里。

我轉(zhuǎn)過身，陸京華手里捧著一盞燈。

他說："停停，生辰快樂。"

那天之后，爹爹和哥哥們沒有回西境，還留在府里，時常帶我出去游玩，甚至去了一趟永州的小城鎮(zhèn)。陸京華也去了。

小城有高山，有小河，有很甜的紅豆湯。

我很喜歡那里。陸京華也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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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和哥哥陪我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可我只是不通家務(wù)，我并非不懂。我叫侍女悄悄去外面打聽。

侍女回來之后，半跪在我身前，顫抖著握住我的手。

她說："西境有亂，陛下病重。"

......

一月后，陛下駕崩，太子即位。一道圣旨從皇宮里傳到定西將軍府。

"鄭家嫡女慈柔恭善，淑華靜怡，今冊為皇貴妃，著其擇日入宮。"一片死寂中，我接了旨。

......

宮里的人剛走，陸京華就來了。

他看著我，什么也沒說。

我說："陸京華，下次來，給我送一枝花。什么都好。"

陸京華忽而就紅了眼眶，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說："好。"

我覺得委屈，覺得難過。"我只喜歡你，我只想做你的夫人，為什么不讓呢。"為什么呢。

陸京華沉默一會兒，低下頭吻了我的眼睛。

"我也喜歡你，我只想做鄭停云的夫君，我從來不想做什么小侯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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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我問陸京華："你會回南境嗎？"陸京華說："我等你進宮，我再去南境。"我對他說："你幫我在南境種一樹杏花吧。"

陸京華問我，怎么偏愛杏花呢。

我說："當時你從馬上送給我的，就是杏花。"

他笑了一下，眼睫輕輕顫了顫。

他親了我。

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陸京華。

我想嫁給他。

-

九月初二，相熟的嬸嬸來給我梳妝。

她們不說白頭偕老，不說舉案齊眉，她們只說平安順遂。

蓋頭即將落下那一刻，我忍不住抬手把蓋頭揮開，我跑了出去。

我跑到陸京華面前，拉著他的手，緊緊拉著。

"陸京華，以后的每一年，你都要給我?guī)Щ?。每一年生辰，你都要給我點一盞燈。我給你的劍穗你不許摘下來。給你的平安符你要好好帶著。我們一起釀的酒，你不要一下子喝完了，要留給我。你要把長長照顧好。"

陸京華咬緊了牙，看著我點頭，一直點頭。

我對陸京華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要好好的。"

..-

在承天樓上，陛下要來挑我的蓋頭。

我在寂靜中垂著眼，蓋頭被掀開了。卻是風(fēng)掀的。

樓上忽然刮起了一陣風(fēng)，吹得我鬢發(fā)都有些凌亂。我慢慢笑起來。

陸京華，你看，這輩子沒人能掀我的蓋頭了。

.....-

第二日，我隨陛下去拜見太后。

太后看著我，好像很滿意，給了我一對鐲子。還讓我陪她用膳。出來之后，陛下去了御書房，我回了自己的寢宮。

我進了內(nèi)室，吐得眼淚直流。

慈寧宮的早膳，太難吃了。

-.-

陛下其實是個算是溫厚的人，對我也還寬和。

后宮里除了我，還有五個妃子。我是位份最高的。

太后讓一個嬤嬤來幫我管理宮務(wù)，我還算輕松。平日里還是看看書，煮煮茶。一月后，玉婕好有了身孕。

我讓人去通稟陛下和太后，叫了幾個太醫(yī)來，還讓嬤嬤開我的私庫取些補品。太醫(yī)一再診斷，確認是有了。我跪下來請陛下晉玉婕妤的位份，以昭圣眷。玉婕妤晉為了玉昭儀。太后夸我懂事。

我低著頭站起來，只覺膝蓋生疼，疼得我忍不住又紅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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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很快來了。

十一月的二十二，我坐在長廊下，看大雪紛紛揚揚地落，落了墻瓦枝頭一片白。我喝了一口酒，辣得我直掉眼淚。

原來酒這么難喝。

我和陸京華釀的可千萬不要這么難喝。

我抬頭看天空。

月是同一輪月，只那一句話沒能送到南境。

陸京華，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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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宴上，我看到阿爹和哥哥了。他們向我行禮，喊我皇貴妃娘娘。

我只能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著我最親近的父兄，道一句免禮。

陸京華不在。

我看到哥哥們一直關(guān)切地看著我，我偷偷眨了眨眼。

他們笑起來，我也笑起來。

中途，大哥上前來向我敬酒。"臣祝娘娘，萬事順遂。"

我舉起酒杯。"兄長歲歲平安。"

回去之后，我大病一場。這場病來得兇，從一月病到了三月。

三月初三是我的生辰。陛下想替我辦個生辰小宴，我拒絕了。

但從宮外送進來很多禮物，我一件一件地拆。

爹爹送了一條玉鏈。大哥送了一對夜明珠。二哥送了一支金簪……

陸京華送了一枝杏花，一只玉鐲，一張平安符，很多很多的信件，上面有墨梅印，仔細看才發(fā)

現(xiàn)是貓兒的腳印。

我啞著聲笑。

打開最上面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話。

"南境的杏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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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我慢慢地好起來了。

我有時會看著庭院上方的天空，想著，我什么時候能去南境呢。

我這輩子，還出得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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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二年四月，西境的叛亂徹底定下來了。人人贊我父兄是好男兒。

半月后，我父親上折，請解甲歸田。

陛下允了。自那之后，朝中再無定西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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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昌平四年，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折了一枝杏花，讓侍女替我送出宮，我便倒下了。

我看著窗外明朗的春日，想了很多。

我十五歲前，活得平安順遂。

有最疼最愛我的人，也遇見了自己的心上人。

只是十五歲后，三四年雖算不得長，我卻再也沒見過我的心上人。

這深宮囚我四年，要我下跪，要我威儀，要我知理。

陛下問過我恨不恨。我說我恨的。

我恨了三年。

恨這天下之主為了皇座，以我來固邊疆。

我孤身入深宮，此后不得出紅墻。

而陸京華，他寫了五百封信，送來三枝杏花，三張平安符。

長長在他身邊養(yǎng)得很好。

只是我還沒有和他一起喝過我們釀的酒。

他會留給我嗎。

爹爹有了孫兒，兄長都有了妻室，西境已平，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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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那年春日，少年郎從馬上而來，拈一枝杏花給我。

想到少年說帶我去南境。

想到他給我放燈時柔軟的眉眼。

想到他在小城里拉著我去喝紅豆湯。

想到他說喜歡我。

想到一年一枝的杏花。

陸京華，遇見你后的第一個生辰，我許的愿是，希望以后陸京華常常給我折杏花。

第二年的愿望是，希望每個人都平安都順意。

第三年的愿望，是大家每年都能陪我過生辰，陸京華要更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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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愿望，是大家都要記得我。

陸京華，在宮里，他們都不叫我停停，他們都叫我娘娘，叫我貴妃。

陸京華，下輩子，你不要做小侯爺了，我也不做什么小姐。

下輩子，我要做一個住在小城里的小姑娘，一個一直不長大的小姑娘。

那時候，你要牽馬路過我的家，敲敲我的柴門，問我叫什么名字，問問我的貓叫什么名字。陸京華。南境太遠了，我念了好多年，也沒能去看看詩中山水，也沒能同你去過那杏花村。是我福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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