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洲航空飛行部走廊盡頭的露臺，暮色沉沉，海風(fēng)帶著咸澀的濕氣涌進(jìn)來，吹得程霄的短發(fā)有些凌亂。她剛結(jié)束一個漫長的跨洋航班，疲憊像鉛塊一樣墜在四肢，只想喝杯咖啡，然后回家癱倒。宋宋卻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杵在那里，背影繃得緊緊的，肩膀微微塌陷，透著一股被徹底壓垮的頹喪。

“宋宋？”程霄走近，聲音帶著飛完紅眼航班特有的沙啞，“杵這兒當(dāng)望夫石呢？有事說事，沒事趕緊回去休息。”

宋宋猛地轉(zhuǎn)過身，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像紙，眼底布滿了紅血絲，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他手里死死攥著手機(jī)，屏幕是亮的，上面顯示著一個剛結(jié)束通話的界面，備注赫然是——“天鷹航空-趙副總”。

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程霄。天鷹航空，鷺航的老對手，更是宋宋之前跳槽過去又后悔想回來的東家。他們找宋宋，絕對沒好事。

“他們……又找你了？”程霄的眼神銳利起來，語氣也沉了下去，剛才的疲憊被警惕取代。

宋宋像是被這句話抽干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絕望的淚水，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霄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顧部長…對不起鷺航所有人…”

“到底怎么回事！”程霄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他顫抖的手臂，力道很大，試圖把他從崩潰的邊緣拽回來，“說清楚！天鷹威脅你了？”

宋宋的眼淚終于決堤，他胡亂地用手背抹著，卻越抹越多?！笆恰麄冎懒恕懒宋覌尅蚨景Y…每周三次透析…我爸…腦梗后遺癥…康復(fù)治療…每個月…每個月都是天文數(shù)字…”他語無倫次，巨大的壓力和愧疚幾乎讓他窒息，“我…我那點(diǎn)工資…根本不夠…杯水車薪…家里…房子早就抵押了…親戚都借遍了…”

程霄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宋宋家庭負(fù)擔(dān)重，但沒想到已經(jīng)艱難至此。宋宋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那份在鷺航優(yōu)厚的副駕薪水，是他全家賴以生存的命脈。

“天鷹…天鷹那個姓趙的…今天…今天又打電話…”宋宋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說…只要我…只要我按他說的做…他們…他們可以一次性給我…給我八十萬…足夠我爸媽…兩三年的治療費(fèi)…八十萬啊霄姐！我…我…”

“他們要你做什么？”程霄的聲音冷得像冰，她已經(jīng)猜到了最壞的可能。

“他們…他們要我在鷺航…尤其是你身邊…當(dāng)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宋宋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看程霄，“他們說…鷺航最近動作很大…特別是顧部長和你…在推動那個新安全流程…還有和航管局的深度合作…他們要知道…所有的細(xì)節(jié)…會議記錄…飛行數(shù)據(jù)…甚至…甚至你和顧部長私下談話的傾向…”

“他們要你當(dāng)商業(yè)間諜？”程霄的怒火瞬間沖頂，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捏得宋宋手臂生疼，“宋宋！你瘋了嗎？這是犯罪！是背叛！一旦被發(fā)現(xiàn)，別說鷺航容不下你，整個航空界你都別想再踏進(jìn)一步！你爸媽怎么辦？他們指望誰？”

“我知道！我他媽知道啊！”宋宋猛地甩開程霄的手，失控地低吼，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可我能怎么辦？！看著我媽躺在透析床上因?yàn)殄X不夠被迫減少次數(shù)？看著我爸連最基本的康復(fù)訓(xùn)練都做不起？！八十萬…八十萬能救命啊霄姐！我…我沒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他蹲了下去，雙手死死抱住頭，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里漏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

露臺上只剩下海風(fēng)的呼嘯和宋宋絕望的哭聲。程霄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被她和顧南亭寄予厚望的年輕副駕駛，此刻蜷縮成一團(tuán)，被生活的重壓和卑鄙的脅迫碾碎得不成樣子。憤怒、震驚、失望、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痛心在她胸腔里激烈地沖撞。

她想起了顧南亭對這個年輕人的評價：“有天賦，有熱情，缺的是打磨和定力。” 想起了宋宋在模擬艙里一次次咬牙堅(jiān)持，為了一個精準(zhǔn)降落反復(fù)練習(xí)到深夜的樣子。也想起了他陽光燦爛的笑容，喊著“霄姐，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可現(xiàn)實(shí)，就是這么殘酷。天鷹航空精準(zhǔn)地掐住了宋宋的命脈，用他至親的生命做籌碼，把他逼到了懸崖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宋宋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無助的抽噎。程霄深吸一口氣，海風(fēng)的咸澀似乎也壓不下她心頭的沉重。她蹲下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宋宋，看著我。”

宋宋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眼神渙散而絕望。

“錢，我來想辦法。”程霄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八十萬，我給你。”

宋宋猛地瞪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笆病裁矗肯鼋恪恪隳睦飦砟敲炊噱X？不行！我不能…”

“閉嘴！”程霄打斷他，語氣嚴(yán)厲，“聽著，這錢不是給你的施舍。算我借你的，你得給我打欠條，一分一厘，將來都得還！連同利息！”

“可是…”

“沒有可是！”程霄站起身，拿出手機(jī)，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語氣斬釘截鐵，“你立刻，馬上，給我把天鷹那個姓趙的聯(lián)系方式拉黑！所有他們給你的指令，一個字都不準(zhǔn)聽，一個字都不準(zhǔn)做！聽到?jīng)]有？”

宋宋被她強(qiáng)大的氣場震懾住，下意識地點(diǎn)頭，眼淚又涌了出來，這次是混雜著難以置信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現(xiàn)在，跟我走！”程霄收起手機(jī)，拉起宋宋，“去法務(wù)部，找陳部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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鷺航總部大樓，法務(wù)部長陳明的辦公室。燈光冷白，空氣里彌漫著紙張和墨水的味道。陳明是個四十多歲、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戴著金絲眼鏡的嚴(yán)謹(jǐn)男人。他聽完程霄言簡意賅的敘述，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鏡片后的眼神銳利地掃過臉色灰敗、坐在沙發(fā)角落的宋宋。

“情況很清楚了，陳部長?！背滔鲎陉惷鲗γ妫贡惩Φ霉P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⒎喊?，“宋宋是被天鷹航空以家人生命健康為要挾，被迫接受了他們提出的非法要求。這本身就是嚴(yán)重的脅迫行為。宋宋現(xiàn)在明確拒絕，并希望解除與天鷹航空的一切非法約定，徹底切割?！?/p>

陳明推了推眼鏡，看向宋宋：“宋副駕駛，程機(jī)長所說，是否屬實(shí)？你能否保證，沒有向天鷹傳遞過任何鷺航的商業(yè)秘密或敏感信息？”

宋宋猛地抬起頭，急切地保證：“沒有！陳部長！絕對沒有！我…我還沒來得及…不，是我根本不敢！我接到電話后，只想著怎么應(yīng)付他們拖延，沒做任何實(shí)質(zhì)性的動作！我發(fā)誓！”他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陳明審視了他幾秒，目光轉(zhuǎn)向程霄：“程機(jī)長，你的解決方案是？”

“解約?！背滔鐾鲁鰞蓚€字，語氣堅(jiān)定，“幫宋宋徹底擺脫天鷹的非法束縛。違約金，我來付?！?/p>

陳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違約金？據(jù)我所知，宋副駕駛當(dāng)初從天鷹離職，并未簽訂競業(yè)禁止協(xié)議，但雙方有過一個口頭承諾期，如果他在承諾期內(nèi)主動離職去鷺航，需要象征性支付一筆‘人才流失補(bǔ)償金’。數(shù)額我記得是…三十萬？”

“對，三十萬?！背滔鳇c(diǎn)頭，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推到陳明面前。文件袋里，赫然是一份房產(chǎn)抵押貸款合同的副本，以及一張嶄新、額度巨大的銀行本票。本票上的數(shù)字，清晰地寫著：人民幣壹佰萬元整。

宋宋倒抽一口冷氣，眼睛死死盯著那張本票，又猛地看向程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認(rèn)得出來，那合同上的地址，正是程霄在市中心那套位置極佳、她曾說過是給自己留的最后退路的公寓！

程霄抵押了自己的房子？為了幫他湊這三十萬違約金？甚至…還多出來七十萬？巨大的沖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陳明也愣住了，他拿起合同副本快速翻看，確認(rèn)無誤，看向程霄的目光復(fù)雜起來?！俺虣C(jī)長，這…值得嗎？”

程霄沒有看宋宋，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重量：“他是我的副駕駛。鷺航的飛行員，不能被任何人用這種下作的手段威脅。三十萬，買斷他和天鷹的關(guān)系，讓他清清白白地飛。剩下的七十萬，解決他家里的燃眉之急?！彼D了頓，終于看向宋宋，眼神銳利如刀，“記住，宋宋，這是借！不是送！你要用你未來的飛行小時，一分一秒地給我飛回來！用你的忠誠和本事，證明你配得上鷺航的制服，配得上這架飛機(jī)！”

宋宋的眼淚洶涌而出，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對著程霄，也對著陳明，泣不成聲：“霄姐…陳部長…我…我宋宋這條命…以后就是鷺航的…我要是再做半點(diǎn)對不起公司的事…天打雷劈！”

陳明嘆了口氣，拿起電話：“準(zhǔn)備解約函。聯(lián)系天鷹航空法務(wù)部，措辭強(qiáng)硬一點(diǎn)，明確告知宋宋副駕駛因遭受貴司趙某某副總以家人健康脅迫，被迫接受非法要求，現(xiàn)正式解除一切非法約定。基于脅迫事實(shí)，我方只承擔(dān)象征性違約金三十萬元，即刻支付。若貴司繼續(xù)糾纏或散布不實(shí)信息，我方將保留追究其法律責(zé)任的權(quán)利?！?/p>

電話打完，陳明看向程霄：“程機(jī)長，手續(xù)很快。本票我讓人入賬處理，三十萬支付給天鷹，剩下的七十萬，會以借款形式，直接打入宋副駕駛指定賬戶，用于其父母醫(yī)療。借款協(xié)議，法務(wù)部會和你、宋副駕駛?cè)胶炇稹！?/p>

程霄點(diǎn)頭：“麻煩陳部長了?！?/p>

宋宋還跪在地上，巨大的沖擊和愧疚讓他幾乎虛脫。程霄走過去，一把將他拽起來，力道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站起來！飛行員，膝蓋沒那么軟！以后的路還長，給我把脊梁骨挺直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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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鷺航法務(wù)部以最正式、最不留情面的公函，連同那張三十萬的銀行匯票，寄到了天鷹航空總部。函件措辭冰冷強(qiáng)硬，直指趙副總脅迫行為，并要求天鷹航空立即停止對宋宋及其家人的任何形式騷擾，否則必將訴諸法律。

消息傳回天鷹航空副總辦公室。

趙副總，一個精瘦、眼神陰鷙的中年男人，狠狠地將那份公函連同匯票摔在昂貴的紅木辦公桌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跳動。他沒想到，宋宋那個軟蛋，竟然敢反抗！更沒想到，鷺航那個姓程的女機(jī)長，居然有這么大的魄力，肯為一個小小的副駕駛砸下百萬巨款！這完全打亂了他的計(jì)劃。

“程霄…顧南亭的爪牙…好…很好…”趙副總咬牙切齒，眼神陰冷得能滴出水來。他拿起手機(jī)，撥通一個號碼，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寒意：“喂，是我。鷺航那邊，那個叫宋宋的棋子廢了。被他們那個女機(jī)長程霄，用一百萬保了下來?！?/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傳來一個同樣陰沉的聲音：“一百萬？她倒是舍得。看來顧南亭很器重她？”

“哼，器重不器重不知道，這女人，是個硬茬子，壞了我們的事?！壁w副總眼神閃爍，“不過…事情沒完。她替宋宋付錢，這筆賬，得算在她頭上?！?/p>

“你想怎么做？”

趙副總臉上露出一抹陰險的冷笑，他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支小巧的銀色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清晰的對話聲流淌出來：

【“…錢，我來想辦法。八十萬，我給你。”】

【“…算我借你的，你得給我打欠條，一分一厘，將來都得還！連同利息！”】

【“…幫宋宋徹底擺脫天鷹的非法束縛。違約金，我來付?！薄?/p>

【“…三十萬，買斷他和天鷹的關(guān)系…剩下的七十萬，解決他家里的燃眉之急…”】

【“…記住，宋宋，這是借！不是送！你要用你未來的飛行小時，一分一秒地給我飛回來…”】

錄音的質(zhì)量很高，程霄清晰冷靜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里回蕩，每一句都擲地有聲。

“聽到了嗎？”趙副總對著話筒，聲音帶著一種報復(fù)的快意，“程霄親口承認(rèn)，她挪用巨額資金——一百萬！給一個因自身過失（被脅迫）面臨解約的副駕駛‘解圍’。你說，如果這段錄音，‘不小心’流出去…傳到鷺航高層，傳到局方監(jiān)察部門…甚至傳到媒體那里…會怎么樣？一個機(jī)長，如此巨額的資金來源不明，如此干預(yù)公司人事甚至‘收買’下屬…她還有資格坐在駕駛艙里嗎？顧南亭，能保得住她？”

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笑聲：“釜底抽薪？夠狠。不過…證據(jù)夠嗎？光錄音，她可以有很多解釋?！?/p>

“解釋？”趙副總獰笑，“公眾和媒體，需要的是‘故事’和‘爆點(diǎn)’，不是解釋。一個明星女機(jī)長，百萬現(xiàn)金，神秘來源，收買下屬…這標(biāo)題夠不夠勁爆？就算最后查清她資金來源合法，這盆臟水潑上去，她的名聲也臭了！鷺航的聲譽(yù)也得跟著受損！顧南亭力推的改革？哼，看他后院起火，還改不改得下去！這叫…圍魏救趙。錄音我已經(jīng)匿名處理好了，很快，就會有人收到這份‘驚喜’。程霄…我要讓你知道，在鷺洲這片天，有些人，你惹不起！保下宋宋？呵呵，代價，你得自己付！”

他掛斷電話，手指輕輕摩挲著冰冷的錄音筆，看著窗外鷺洲璀璨的夜景，眼中閃爍著毒計(jì)得逞的寒光。窗玻璃上，映出他扭曲而充滿惡意的笑容。這場針對鷺航，更針對程霄和顧南亭的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程霄那擲地有聲的“買斷”和“借給你”，此刻，成了懸在她頭頂最致命的利刃。信任的堤壩，已然被這冰冷的錄音悄然鑿開了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