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廟刺殺出乎了所有人的預(yù)料，慶國皇室的每一個人都為了范閑的安全而或真或假地?fù)?dān)憂著。

在所謂的“手術(shù)室”外是慶帝隔著屏風(fēng)，難以琢磨的眼神。

他其實(shí)想不明白，這個被他舍棄甚至沒有奢望過出生的孩子，怎么會做到如此地步。

心思良善，就像他母親一樣。

也像他母親一樣愚蠢。

性命，什么時候都該放在第一位才是，沒了命，什么都是紙上談兵。

所幸范閑挺了過來，用一場“手術(shù)”，從閻王那里換回了一條命。

猜疑在鮮血的沖刷下逐漸淡去，慶帝許了范閑在宮中療傷，讓太醫(yī)正侍奉。

他其實(shí)很想回家，回范府，總好過在這榻上當(dāng)睡美人。

慶帝徹查了刺殺一事，把宮典和葉重都逐出了京都，似乎是想還范閑一個公道，還一個遲來的公道。

而隨著這場清洗一同到來的，是初冬的第一場雪。

范閑養(yǎng)傷的梅園景致最是清幽，因著真氣盡散的緣故，現(xiàn)在他出門只能坐輪椅，還變得畏寒。

只是初冬，便要將大圍得緊緊的，饒是這樣，那張俊美的臉上也依舊毫無暖意。

范閑很不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虛弱無力，像是個廢物，也像個被豢養(yǎng)的靛，美麗的玩物。

落雪時，梅園里的紅梅星星點(diǎn)點(diǎn)灑下，妖冶異常，范閑不要人伺候，自己操縱著輪椅在吟風(fēng)閣門口看雪景。

看著看著，有時會無名落下淚來，他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雪景太亮，傷了眼睛。

皇帝下朝后有時會來看他，很少見他醒著，只當(dāng)他貪睡，也不做其他，只在他榻邊坐著，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其實(shí)有時范閑是醒著的，但他不敢睜眼，怕對上那雙幽如寒潭的眸子，也怕被問“為什么”。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為什么救三皇子，為什么不先去救慶帝，為什么要舍命丟下那解毒的藥囊只身赴險境。

范閑其實(shí)很會扯謊，只是面對這些問題，他總是想不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該來的總會來。

某次雪景看入了神，就聽得身后傳來慶帝的聲音：

慶帝“坐在風(fēng)口，仔細(xì)著涼?！?/p>

范閑連忙轉(zhuǎn)動輪椅，卻因不熟練，險些摔下來，被慶帝抱了個滿懷。

范閑“請陛下恕罪。”

他的聲音帶著臣子的瑟縮和疏離。

慶帝大手一揮：

慶帝“無妨，今日精神倒是不錯?！?/p>

范閑“多謝陛下流水般的補(bǔ)品，這些日子已經(jīng)好了很多了?！?/p>

慶帝“范閑，懸空廟救駕，你做得不錯。只是…”

慶帝背對著范閑，看不清神色

慶帝“當(dāng)日樓上，你為何先救平兒?！?/p>

范閑心上一驚，手指不自覺地捻了捻廣袖，默了半晌才開口：

范閑“當(dāng)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只擋得住前面那一劍，顧不得身后那一刀…可三殿下卻危險?！?/p>

慶帝“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值錢？”

聲音里似乎帶了幾分自嘲意味。

范閑“望陛下恕罪！情況危急，臣一時思慮不 周！咳咳…咳”

范閑掙扎著要從輪椅上起身，卻因動作幅度太大而嗆咳起來。

范閑“咳…臣罪該萬死”

慶帝回身止住了他的動作，將他扶回輪椅上坐好，才開口道：

慶帝“既已失了良機(jī)，為何不怕死還要沖上前來，甚至繼續(xù)追捕？”

范閑“為了陛下安全，也謝陛下恩寵，我這條命……還給陛下未嘗不可?！彼@話說得很輕，卻極妙，進(jìn)可攻退可守。

這回?fù)Q了慶帝愣神，很快，身著白衣的帝王就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很滿意這個答案寬厚的大手拍了拍范閑的肩頭，轉(zhuǎn)身離去了。

只留下這孱弱的傷者，望著被手撫過的肩頭，默默不語。

日子過得很快，正月將至，范閑的傷好得七七八八，出行不必再倚靠輪椅，只是真氣還是一片虛無。

慶帝依舊沒有許他歸家，對外只說范閑傷重依舊虛弱，也不許任何人來探望，只在殿內(nèi)給他擺過一桌年夜飯。

飯桌上，慶帝幽幽地說：

慶帝“再過幾日，你應(yīng)當(dāng)十八了?！?/p>

范閑怔愣了一下，隨即嬉皮笑臉地回道：

范閑“陛下怎么知道臣的歲數(shù)？”

沉默半晌，數(shù)九寒冬的天里，不知是殿內(nèi)的火爐燒得太旺，還是君王的威嚴(yán)太重，范閑背后竟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他小心地望向?qū)γ娌徽Z的君王，沒敢再插科打諢。

慶帝“你母親，是個奇女子。”

慶帝終于又開了口

慶帝“你該去看看她。”

范閑起身朝慶帝行了一禮：

范閑“微臣不知母親身在何處，自出生起就未曾謀面。”

慶帝停箸，因年紀(jì)而有些松垮的眼依舊銳利地盯著范閑，他望著這個與他血脈相連又曾赴巫山的少年人彎曲的發(fā)，從中竟看出了幾分怨懟，又仿佛透過少年人瘦削的身影，看到了那個身著黃衣的嬌俏女子。

慶帝“你母親曾說，要登頂之人必要舍棄些重要的東西，過去這十幾年留你在澹州，是我對不起?！?/p>

這是尊貴的帝王第一次用“我”來稱呼自己，恐怕也是他這殺伐的一生唯一道過的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