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玉

坤寧宮朱紅甬道里，掌嘴聲脆而密，像一串爆竹在耳膜里炸開。

宋錚錚跟在長公主身后，遠遠便望見那太監(jiān)跪在階前，臉已腫得認不出眉目，嘴角一線殷紅順著下巴滴到石龍紋里。她想起離家前母親千叮萬囑：“宮里是非多，你只保自己平安，閑事莫管?！?/p>

她攥緊袖緣，把眼睛別開。

可那聲音鉆進骨縫——啪、啪、啪——每一下都像抽在她背上。

腳步不由慢了，鞋底擦地，拖出一聲極輕的躊躇。

終究沒忍住。

她深吸一口氣，上前半步，朝長公主福了福身：“殿下恕罪，臣女失儀，想去問一聲。”聲音壓得低，卻透出一股子不肯退的韌勁。

長公主沈芷衣微訝，抬手示意她自便。

宋錚錚走到行刑的小太監(jiān)跟前，蹲身，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問：“你犯了哪條宮規(guī)？”

小太監(jiān)滿嘴血沫，含混吐出一句：“灑掃……誤碰了茶盞…”

宋錚錚心里一沉。

她熟讀《宮儀注》，誤碰茶盞頂多杖十，斷不至此。

宋錚錚咬了咬唇，忽然提裙上前，一禮到地：“殿下恕罪，臣女斗膽——”她聲音發(fā)顫，卻硬著頭皮，“臣女熟讀宮規(guī)，不記得此類責罰是要置人于死地。若因小過致殘，恐傷天和，也損皇后慈名?！?/p>

話說完，她耳后已是一層冷汗。

掌刑太監(jiān)愣住，執(zhí)板子的手懸在半空。

身后，姜雪寧也白著臉跪下，聲音輕得像風：“殿下……臣女初來乍到，禮儀生疏，若有一日行差踏錯，是否也會……”她沒說完，只抬眼望向那血淋淋的太監(jiān)，眼底盛滿驚惶。

尤月站在一旁，撇了撇嘴角。

她心中冷笑：公主待姜雪寧何等寬容？

她想起入宮那日——

教導禮儀的姑姑姜雪寧與宋錚錚同樣行禮慢了半拍，結(jié)果宋錚錚挨了手板，姜雪寧好端端的，這背后難道沒有公主的手筆？

昨日伴讀們送的生辰禮，公主讓姜雪寧隨意挑，自己精心打的那支金鳳釵也被姜雪寧隨手拿去賞玩。

“裝什么可憐?！庇仍掠脴O低的聲音嗤笑，“公主護得跟眼珠子似的，她會受罰？騙誰呢?！?/p>

宋錚錚已站起身，指尖沾了一點那小太監(jiān)的血，悄悄在袖內(nèi)捻去。

她沒回頭，也沒看姜雪寧，只對長公主輕聲道：“殿下，奴婢傷勢過重，若再掌下去，恐污了坤寧宮的地。臣女斗膽，請傳太醫(yī)?！?/p>

長公主挑眉，半晌，揮了揮手。

掌刑太監(jiān)這才退下。

甬道里余下淡淡血腥與海棠香。

宋錚錚回到隊末，尤月斜睨她：“你倒是菩薩心腸?！?/p>

宋錚錚垂眼，聲音輕卻篤定：“只是不想白白多一條冤魂。”

她袖口內(nèi)，那一點血漬已暈成暗紅，像極細的朱砂，染紅了她的眼。

慈寧宮內(nèi)，瑞腦香沉沉地壓著金磚，像一層看不見的霜。太后斜倚鸞榻，手里轉(zhuǎn)著一串伽楠珠，先與薛姝說笑，仿佛完全忘了階前還跪著的幾名新伴讀。膝蓋下的金磚一寸寸變得冷硬，宋錚錚垂著眼，卻能感覺到太后偶爾掠過的目光，像鈍刀子在頸后慢慢刮。

直到長公主輕聲提醒，太后這才抬手：“都起吧?！?/p>

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所有人屏息。

姜雪寧先被點了名。

太后話鋒如針，一句句挑她禮儀、家世、乃至與勇毅侯府世子燕臨的傳聞。姜雪寧含笑應對，沈芷衣在旁轉(zhuǎn)圜，三兩句捧得太后眉開眼笑，風波頃刻化無。

宋錚錚跪在隊末，心里剛松半分，便聽見那道蒼老而鋒利的聲音——

“禮部尚書之女，宋錚錚?！?/p>

她俯身叩首，聲音穩(wěn)穩(wěn)的：“臣女在?！?/p>

宋錚錚上前半步，抬袖行禮，脊背筆直，像一根不肯折的翠竹。

太后垂眼打量她，眸底掠過一絲陰翳。

三百義童——那是她的逆鱗。當年滿朝噤聲，唯有禮部尚書宋大人當庭力諫：

“三百孩童為皇裔替死，若無旌表，天理何存？”

一句話，把太后逼到退無可退。如今，宋大人之女就站在眼前，眉眼間全是父親當年的倔勁。

太后驀地笑了，笑意卻冷。

“哀家聽說，宋姑娘字好，又熟宮規(guī)?！?/p>

她撥弄著指間玉珠，聲音溫軟，卻字字帶刺，“既如此，便替哀家抄十遍《宮范》，今兒就留在這兒寫。寫得工整些，也好叫闔宮上下長長記性——省得一個個都學著替太監(jiān)求情，亂了法度?！?/p>

十遍。

今日抄完。

明日還要陪公主讀書。

這是明晃晃的責罰，也是敲打。

宋錚錚睫毛顫了一下，卻很快伏身：“臣女領(lǐng)旨。”

聲音不高，卻干脆，沒有半分怨懟。

她垂首時，看見自己袖口里那一小片染血的地方—

那是方才救太監(jiān)時無意沾上的，如今像一粒朱砂，落在雪白里。

她默默把袖子折進去，藏得嚴嚴實實。

太后見她溫順，這才覺得胸口那團郁氣散了些，懶懶揮手：“去吧，偏殿早已備好紙墨?！?/p>

宋錚錚起身，她想起離家前夜，父親在書房里對她道：

“太后若提起舊事，你不必辯，只管低頭。

三百義童是為皇家而死，為父爭的是公義，不是私仇。

阿錚，為父當年連累你，心中常愧?！?/p>

她當時如何答的？

“父親做得對。三百義童若無聲，誰還記得他們曾為這座城死過？女兒問心無愧，便不怕?！?/p>

宋錚錚起身，隨宮人退出殿門。

慈寧宮起風了，吹得她鬢邊碎發(fā)揚起。

宋錚錚剛退出殿門，便聽里頭“啪”地脆響——

太后盛怒之下，將案頭玉如意摜得粉碎。碎玉四濺，其中一片蹦到門檻，恰落在她腳尖。

她俯身拾起，指腹掠過玉面，隱約可見“忠魂”二字，筆力遒勁，卻被人用朱砂描過一遍，像新添的血痂。

——有人在宮里故意提醒當年三百義童的舊事。

宋錚錚心口一沉：十遍宮規(guī)，怕是打不住了。

果然，太后森冷的聲音追出來：

“宋姑娘既守規(guī)矩，便跪抄以示虔誠！來人，鋪紙于地，今夜不抄完，不許起身！”

殿內(nèi)，長公主沈芷衣才啟唇，太后已抬手止住，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方才你為姜雪寧求情，已駁了哀家的臉。如今再開口，是要讓滿宮看哀家如何被晚輩左右？”

沈芷衣攥緊袖角，終究沉默。

消息像暗潮，悄無聲息地涌出宮墻。

謝危得訊時，正在府中翻閱兵部舊檔。

劍書只說了兩句：“宋姑娘被罰跪抄宮規(guī)，玉如意碎了，上頭刻著‘忠魂’?！?/p>

話未畢，“砰”一聲巨響——案上紫檀鎮(zhèn)紙已被謝危徒手摜成兩段。

木屑迸濺，一道血線順著他指骨蜿蜒，他卻渾然未覺。

“公儀丞?！?/p>

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眼底寒光如刃，“好得很。”

劍書忙遞上干凈帕子，卻被他推開。

謝危轉(zhuǎn)身進內(nèi)室，聲音冷得像淬冰：“去，把城郊漕幫那批私鹽今夜點給巡城御史。再告訴刑部，說有人在南山獵場私藏軍械——證據(jù)一并扔進去。公儀丞既想攪渾水，我便替他再添幾把火。”

說罷，他打開一只烏木小匣，里頭整整齊齊碼著紫玉膏、雪蛆膠、消腫散。

指腹在瓷瓶上摩挲片刻，聲音低得近乎自語：“怕疼……偏偏跪得筆直?！?/p>

慈寧宮偏殿，燈火如豆。

金磚地硬而冷，宋錚錚卻把腰背挺得板直，像一支不肯折的細竹。

膝蓋下連塊軟墊也無，她卻先朝宮規(guī)第一頁俯身一拜，這才提筆蘸墨。

“凡宮人不得私刑虐仆……”

一筆一畫，行楷端莊，墨里帶著微微顫意，卻絕無歪斜。

膝蓋由疼轉(zhuǎn)麻，再由麻轉(zhuǎn)木，冷汗順著鬢角滑到下頜，滴在紙上，暈開小小一朵暗花。

夜深更鼓，宮墻外忽起風聲，卷起檐角鐵馬，叮當亂響。

宋錚錚抬頭，透過半開的窗欞望見一鉤殘月，像一把薄而亮的刀，懸在漆黑天幕。

她無聲彎了彎唇：

“再亮些才好，照得清那些孩子的名字，也照得清我的路?！?/p>

乾清宮燈火通明，銅鶴銜燭，映得金磚地一片金紅。

內(nèi)侍來報“宣謝少師”，謝危整了整袖口，隨步而入。簾幕后，薛定非之父、定國公薛遠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像一柄懸而未落的刀。

皇帝端坐御案，語氣和煦，卻句句帶鉤：“少師，近日京中竟有人以‘忠魂’舊案攪動風云，卿可知端倪？”

謝危拱手，神色淡若止水：“臣只知，忠魂若不蒙塵，便無懼風雨?！?/p>

簾后呼吸微重。

皇帝又笑：“朕亦思之，若有人借此攻訐薛家，朕心難安?！?/p>

謝危垂眸：“陛下圣明，自有權(quán)衡?！?/p>

一問一答，滴水不漏。定國公隔著簾子，終究沒抓到半分把柄。

應付完畢，謝危卻并未出宮，只道：“臣思及明日講章，尚有一處要勘校，懇請暫留文淵閣?！?/p>

皇帝準了。內(nèi)侍退下后，他轉(zhuǎn)道慈寧宮外的夾道——那里是伴讀們回偏殿的必經(jīng)之路。

夜已三更，宮墻的影子像冷鐵。

遠遠便看見一點羸弱燈火：宋錚錚一手提小燈籠，一手扶著墻，一步一步往前挪。膝蓋跪得久了，每邁一次都細微地打顫，卻仍把腰背挺得筆直，像不肯折的蘆葦。

謝危沒有上前，只在十步之外，隔著夜色與回廊的陰影，陪她走。她走一步，他隨一步；她踉蹌，他就停一停。

風過時，她鬢邊碎發(fā)被吹到唇角，她抬手去拂，指尖發(fā)抖；他下意識伸手，卻在碰到她影子的那一刻收住——

此刻，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讓腳步無聲地落在她身后，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替她擋去夜露與寒風。

宮墻轉(zhuǎn)角，燈籠的光被風吹得晃了一下，宋錚錚踉蹌半步。

直到她寢殿的角門吱呀一聲闔上，謝危才從陰影里走出。指尖微動，袖中那瓶早已焐熱的紫玉膏幾乎要躍出。 月光斜照，他掌心那瓶藥膏終于打開，淡淡的藥香混著夜風。

他垂眸，指腹在瓶沿摩挲，仿佛隔著瓷壁替誰揉開淤青——

宮墻深處，更鼓四下。

謝危轉(zhuǎn)身，衣角掠過青磚，像一痕無聲的劍光，沒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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