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梔年村,點心坊。
零落小雨,阿婆和桓四娘正撐著紙傘給各家各戶送點心。
不時有躍動的雨點濺上花糕,渲染濃香的夢。
阿婆習(xí)慣性留了一盒桃花糕,放在柜臺淋不到雨的頂端,上面掛著的平安結(jié)搖搖晃晃,仿佛在品嘗花糕的香氣。
村民們淳樸善良,紛紛幫襯著阿婆,早早送完了花糕,阿婆便坐在柜臺前,怔怔地看雨。
好像下一秒,就會有個乖巧的腦袋探出來,甜甜的叫她“阿婆”。
“阿述現(xiàn)在,一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兒了?!?/p>
桓四娘不客氣的捻起一塊桃花糕,放在嘴里,眼里卻同樣是追憶。
阿婆笑了笑,不動聲色的拂去眼角的淚。
“雖然想阿述,可只要知道她仍然幸幸福福,安心長大,那我們也就放心啦。”
說到這里,阿婆似是想起了什么,拉開存放珍貴物品的抽屜,從里面掏出一沓整整齊齊的信。
“阿述這個月還沒有來信呢?!?/p>
桓四娘探過頭,看著阿婆滿是皺紋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劃過干凈的信紙,露出一個溫柔的笑。
“阿述都到了嫁人的年紀(jì),哪有時間給我們這些老友寫信呀。”
話是不留情,阿婆卻是真切的笑了笑。
三年前的那個驚蟄,阿述踏著泥濘離開梔年,留下一封被雨水浸濕的字條。
阿述說,她找到了親人,要被帶到南方去生活。
阿述說,她舍不得阿婆,舍不得大家,會永遠(yuǎn)記得這里的一花一草,一呼一吸。
阿婆起先常常記不起阿述已經(jīng)離開了,總是留著熱騰騰的桃花糕坐在柜臺前,等待著那個小姑娘穿過薄霧而來。
后來終于意識到她不會再來,卻仍常常留下一塊桃花糕,端坐良久,才流著淚吃掉。
甜甜糯糯,她本不該吃太多。
山上的喜屋成了自然的種子,開著泛濫出墻的鮮花,哺育著過往的生靈。
幸得每個月的一號,阿述都會送來一封信。
小巧娟秀的字跡,透著濃濃的思念和眷戀,述說著離開梔年后的故事。
阿婆和村里人看著信,回憶著阿述在的點點滴滴。
最后他們說,
“阿述長大了。”
她該去遠(yuǎn)方,該離開村子,離開青巒,去更廣闊的天地。
只要她的心還在這里,那就夠了。
_
阿述走后不久,循渡酒肆的掌柜也離開了這里。
沒人知道那和藹的老人去了哪里,只是來了位年輕的小伙,接手循渡,自稱“憂水”。
來往的客人仍舊繁多,離開酒肆?xí)r也總泛著淚光。
阿婆是這些客人中最特殊的,每到一號她便會早晚都來一趟這里,目的只是為了向憂水要那一封轉(zhuǎn)交的信。
“憂水啊,今兒阿述的信還沒到嗎?”
阿婆小心翼翼的捧著平安結(jié),祈禱著阿述不要出事。
憂水揚(yáng)起笑臉,從包裹里掏出一封信。
“來啦,正要給您送去?!?/p>
聽聞此言,阿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將平安結(jié)掛在胸口,笑著接過了信。
“哎,憂水。你知道古老爺子去了哪里嗎?”阿婆隨口問道,手中溫柔地打開信封,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熟悉的手繪桃花糕。
“他啊,害,年紀(jì)大了。您也知道我們這那些關(guān)于黃泉酒的傳言,要是真給老人家喝出事,也不好呀?!?/p>
憂水笑的淡然,眼底的憂傷一閃而過,隨后又帶著更濃郁的悲傷停留在信上。
“也好,也好...”阿婆拉出信紙,笑容卻在臉上慢慢消失。
這是封很短的信,短到區(qū)區(qū)幾百字,區(qū)區(qū)一頁紙。
卻也是封很長的信,阿婆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宛若掉入了銀河的漩渦,久到桓四娘也走進(jìn)酒肆,探出頭看信,她才恍然回過神來。
憂水正要出言安慰,卻見阿婆流著淚笑出了聲。
“這丫頭,真是....”
臉上分明流著歡喜的淚,卻笑出離別的痛。
憂水本以為阿婆猜到了什么,看了看她的臉,又覺得不像。
他不太懂,明明阿婆猜不到,也愿意一直相信阿述的存在,那這樣一封簡單的信,又怎會讓她哭成這樣?
此時的桓四娘也看完了信,她沉默著挽住阿婆拿信的胳膊,清晰的感受到陣陣顫抖。
半晌,她才眨眨微紅的眼睛,握住阿婆的手。
“阿婆,阿述長大啦,自是要離開,我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不是么?”
“阿述會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著很愛很愛她的人,過著非常非常幸福的生活。我們定會在一個月夜一起抬頭望向天空,她便與我們相逢于記憶中的青巒...”
桓四娘笑著描繪憧憬的畫面,淚花里閃爍著彼時年輕的她,正抱著個襁褓中的嬰兒,被哄得樂開花。
“是...阿述永遠(yuǎn)平平安安...”阿婆握住平安結(jié),仿佛還能看見一雙白皙的小手正細(xì)心編著繩。
“謝謝...”向憂水道了謝,桓四娘扶著阿婆走出酒肆。
憂水看著兩人的背影,心中漣漪陣陣。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覺得,
自己也是個人,一個會顫抖著被任何事物所感動著的、純粹又充滿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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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酒肆很長一段路,一直到點心坊前,阿婆才終于松開了手。
她將信封規(guī)規(guī)矩矩整理好,放在被視若珍寶的一堆信封上,最后永遠(yuǎn)的推上了抽屜。
“桓兒?!?/p>
“哎...”桓四娘拿起桃花糕應(yīng)道。
“阿述要平平安安。”
“是?!?/p>
“大家都要幸福下去?!?/p>
“是。”
“阿述...永遠(yuǎn)記得我們。”
“會的。”
一定會的。
_
青巒山腰。
背靠著山的位置,一個藍(lán)衫白襯的少女,正提著一盒糕點、一壺酒釀、幾束白花和一張字條,站在一片土堆旁。
少女沉吟片刻,將其余東西都放在土旁,隨后松開手,任由那紙條隨風(fēng)飄向遠(yuǎn)方.。
原本上面有五個字,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倒也無礙,不會再有人記得她的諾言。
少女低下眸子看了看地上的花糕,最后像是松了口氣似的坐在土堆旁。
“阿述,我回來了?!?/p>
三年驚蟄,年年如此。
一盒花糕,一壺酒釀,少女與風(fēng),傾訴衷腸。
“是我貪嘴,那時自己嘗了一盒。但若是不帶著花糕來,總怕阿述氣惱,所以,今天便是最后一次來了。”
少女打開糕點盒,用手扇了扇風(fēng),讓香氣更快逸散。隨后瀟灑地拽開酒塞,朝嘴里猛倒一大口。
“別擔(dān)心,今兒是最后一封信,阿婆的眷戀該到了頭?!?/p>
歪頭想了想,少女輕輕一笑。
“其實...我也不叫南潭?!?/p>
這個姿勢不太舒服,少女側(cè)過身子,一只胳膊搭在腿上,盡顯恣意。
“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什么一個可能,是你歷經(jīng)無數(shù)轉(zhuǎn)世后,還能再記得我?!?/p>
“當(dāng)然啦,我也不求你記得我。
畢竟難嘆這個名字,聽上去就代表著悲哀。阿述心情好,我自是不能擾你心境?!?/p>
...
“三年啊,阿述三歲了。
我還有十幾年時間能去找你...還好?!?/p>
難嘆笑的恬淡,眨眼間卻又流下了淚。
“不行的,阿述。我找不到你的。好久好久,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可能是瘋了,他們一直在折磨我...有時你好像離我很近,溫暖到讓我忘記悲傷,可更多時候你都在我感受不到的天邊...那么純摯的一道念想,為什么離我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
難嘆慢慢由流淚變?yōu)榭奁?,到最后控制不住自己一邊抖動著身體一邊捧著酒壺大哭。
“我怕我會忘記,我已經(jīng)活的太久了...他們每時每刻都在蠶食著我的理智,我太害怕了,害怕有一天成為和族人一樣的怪物...”
哭著哭著,難嘆突然像瘋子一樣大笑起來。
“不過沒事的阿述,不管多久,不管什么樣,不管你是阿述、許卿還是更多轉(zhuǎn)世,只要是你,我都會永恒的等下去,找下去...
無論多久,百年,上千年,或者更久遠(yuǎn)...我還是會等下去的,一定會再次遇見你的...相信我,記得我......或者沒事,忘了我吧,我找到你就夠了...真的就夠了......”
一口又一口酒釀被倒入嘴中,事實上更多的是灑在少女臉上,從上而下,澆得她分不清哪些是眼淚。
難嘆后來說了什么,自己也記不清了。
好像一直在哭,或者一直在笑,總之對著那空墳?zāi)拐f了好多好多話,比星星還繁。
阿述連尸體都沒有留下。
就算留下了肉體,她的靈魂也早已投入輪回。
難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撿來阿述走后留下的枯花,埋在土里,假裝她能聽見自己說話,然后每年都帶著盒保存良好的桃花糕祭奠她。
可能是為了“贖罪”吧?
難嘆自嘲的笑笑,
都是因為她,阿述到死都沒有吃到心念的桃花糕。
“你會怪我嗎?”她問那束花。
不會的,小花說。
“我...害死了你啊?!?/p>
沒事的,小花笑。
“可我相信,如果我沒有告訴你,而是保住了你的命,讓你的朋友們死掉,你才會真的怪我。對嗎?”
不對哦。
樹葉沙沙,是生命的奏鳴。
輕柔溫和,它說:
阿述會絕望,會悲傷。
但不會怪你的,只會感謝你的保護(hù),在下個輪回記住“難嘆”的偏愛。
真的嗎?
難嘆許是醉了,對著森林輕笑。
真的。
不用再害怕了,睡吧,你太累了。
她便閉上眼,在新生的洪流中入眠。
那些困擾她、無時無刻都散發(fā)著絕望的靈魂,也終于歸于平靜。
...
下雨了。
花落,水淅。
精怪們遠(yuǎn)望著古樹下睡去的女孩,細(xì)語綿綿。
“噓——”
古樹輕輕道,
“別吵醒了她們。
聽,雨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