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范閑想著李云睿的話,又看看身旁的李承澤。
“承澤,”范閑忍不住開口問他,他需要一個答案,真假與否他不在乎,“有沒有事瞞我?”
李承澤看著他,感到莫名其妙,“沒有?!?/p>
“當真?”
“千真萬確,姑姑跟你說了什么。”
“沒什么?!?/p>
回了宮,李承澤躺在秋千上,吃著葡萄,范閑心里亂糟糟的,什么叫“看不懂他”?
“安之?”李承澤看他愣神,叫了幾聲才應,坐起來便問他,“在想什么?從姑姑那回來就魂不守舍?姑姑說了什么?”
范閑還是忍不下,他兩步走過去,雙手抓著李承澤的肩膀,“承澤,你看著我。你…到底有沒有事瞞我?”
“你在說什么?”李承澤就要推開范閑的手,抓住肩膀的手又緊了幾分。
“你中毒的事…或者…”范閑看著李承澤的眼,可他就是不愿意看范閑的眼睛。
“別問了?!崩畛袧陕曇魸u冷?!罢f了,已經沒意義了?!?/p>
“那什么才算有意義?!”范閑硬強迫李承澤看自己。他這樣,自己的猜測更加有了真實性。可這個結果是他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什么有意義沒意義的。我不明白!你松開我!”李承澤也紅了眼尾,沖范閑吼。
范閑一愣,緩緩說出自己的猜測,“…從一開始你就察覺了…對不對?”范閑聲音顫抖著。他從未如此亂過。
“……”李承澤不回他,卻一直想推開他壓著他胳膊的手。
“這么做…為什么?”他不應,范閑就更慌了,紅了眼眶,又自顧自幫他開口說,“因為如果你不吃,還會有別的毒,或許還過殃及身邊的人…對不對?”
“別說了。范閑,你放開我。”他終于開口,但這不是范閑想要的答案。
“因為你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死,什么時候死,你只在乎身邊的人,就像那日你拿自己做籌碼,讓我保你的下屬…”
“你根本不在意自己到底是走出的皇宮還是被抬出的皇宮,所以你毫不猶豫喝下李承乾遞過來的酒。你不在乎,對吧。你根本不在乎自己?!狈堕e抓著李承澤的手勁漸松。
李承澤不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正如范閑猜測,在他自己看來,自己早就死了,從他被選為磨刀石那一刻,從他被推進冰湖那一刻,李承澤早死在湖里了。
但他又不能死,他還有母妃,有謝必安和范無救,還有那個未曾蒙面能寫出“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知己”。
他敢吃,是因為清楚在李承乾讓那個皇帝滿意之前,自己的命還保得住。不想到后來,狗皇帝竟然根本不怕露餡,加大了量。大概是留不得他了。于是禁足那幾日李承澤幾乎不用膳。
可那又如何呢,十幾年的累計難道會因為一朝的不吃就全部化作云煙消散嗎。
這個結局他李承澤早幻想過幾百遍了。他才不怕死,他怕他死了,母妃要被人欺負,他怕他死了,兩個下屬無歸處。但現在一起的都解決了,不是嗎?
“是,我不在乎?!边@個答案讓范閑瞬間失力。
“為什么…不求救…”范閑明白自己在問一個很傻的問題。
“向誰?太子?還是要我跪到皇帝面前求他放過我?說我不愿,不愿做太子的磨刀石?他愿意嗎?太子愿意嗎?”李承澤在講一個再真實不過的事實。
“李承澤…”范閑不知道說什么,但他就是想叫他的名字。
“我看不懂你,李承澤?!?/p>
“范閑…”李承澤看他,范閑怎么會看不懂自己…
“你還有我…你可以…”范閑未說完就被打斷,“我可以求你?對吧?!?/p>
“不是…不是求,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幫你,不是求…”范閑慌亂的解釋自己并非是想他求自己。
“范閑,一人死而萬人活,換你你一樣做得?!?/p>
“我不明白?!?/p>
“還不明白什么。我不在乎我能不能活?!?,他問范閑,“你覺得我愛你嗎?”
“……”
“只可惜小范大人如此聰慧也敗在一個情字上。”
“李承澤!你沒有心!”
“沒有。后悔了嗎?”李承澤平靜的說。
范閑僅存的理智在此刻顯現,他明白李承澤在想什么,他也明白李承澤為什么這么做。他更加明白剛才種種絕非李承澤心中所想。
“但我愛你。”
四個字讓李承澤站在那里愣住,他回頭,露出一個蒼白苦澀的笑,又搖搖頭。
“為什么不肯讓我拉你一把?”范閑問他。
“…………”他顯得疲憊,“讓我冷靜冷靜,范閑?!?/p>
范閑鼻頭一酸,就要涌出淚來,多少時間他都愿意給,但他不想聽李承澤違心傷人的話。
“好?!彼叱鋈?,正不巧,天下起雨,范閑苦笑著,怎么像電視劇一樣呢,不過這雨來的正合適。他抬頭,雨點落在臉上,又滑向鬢角,是淚還是雨分不真切。
反正都是苦澀。
李承澤聽著雨點的聲音,縮在床上,自己剛才在說什么?為什么要把那么傷人的話沖著自己的愛人說出來?真是瘋了。也好,但他又想,可心中早已陣陣疼痛蔓延四肢百骸。他不禁縮得更緊。
謝必安輕輕打開門,端著藥,李承澤看著他,“吃不下。”
“范閑一早吩咐煎的藥。殿下喝了吧。屬下去拿葡萄來?!敝x必安輕聲說。
“不用?!彼舆^碗,苦味蔓延,李承澤不禁皺眉,但還是全部喝了下去。“范閑…在哪?”
“在偏殿?!?/p>
“下去歇著吧。不用管我了?!?/p>
“是?!?/p>
等謝必安出來,范閑走過去,“喝了嗎?”
“喝完了。”
那就好。
范閑站在雨地里,看著那扇緊閉的門,還是沒有上前。謝必安看著他,“不進去了嗎?”
范閑搖搖頭,李承澤,為什么不肯給我個機會拉你一把?
怕我會松手,還是怕摔疼。
你連自己也算計進去了。
范閑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一陣無力感襲來,就像知道李承澤中毒那日,晚上范閑跟謝必安回家,看到五竹正坐在臺階上,他走過去,挨著五竹坐下來。
五竹沒有別的動作,只轉頭看了他一眼,就又回過頭。范閑把頭靠在五竹肩頭,兩人什么都沒說。就這樣靜靜保持。五竹在他心中,早已成了不能割舍的家人。
自從殺了狗皇帝之后,五竹傷得最重,后來范閑親自帶著他去神廟,神廟修好了他。但從那之后,范閑看五竹總是怪怪的,一樣的臉,一樣的聲音。
但他知道他不是自己從小到大的叔,最起碼現在不是。
但五竹還是同之前一樣,只聽范閑的。
但五竹總是問自己他是不是忘記了什么。范閑就不厭其煩的一遍遍給他講發(fā)生過的事情。
可每一次他都搖頭。他說他得再去一趟神廟,那里肯定還有他的東西。
范閑攔不住,只能告訴他要平安。
今天的感覺更怪,范閑離開了五竹的肩膀,五竹還是沒有動作。他突然知道了。
“叔…你…”
“我要,去北齊。找苦荷。打架?!?/p>
范閑沒再說什么,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好?!?/p>
“保護好自己?!彼f。
此時范閑已經轉過身,淚珠貼著臉頰滑落,聲音卻還是穩(wěn)的,揮揮手,“好,保重。”
“很快回來。”
他也要離開…
等收拾好情緒,去了屋里,見到李承澤還是沒忍住淚。
直到天暗下來,涼風才吹醒了他。他木然的看了看四周。
雨還未?!?/p>
雨下了一整晚,天微微亮時,李承澤走到窗邊,打開,猛的一陣冷風襲來,吹得他一個哆嗦。果然就要入冬了。他想。
其實他沒怎么休息,他睡不著,他想著范閑那句話,為什么不肯讓他拉自己一把?為什么?
不為什么,他跟自己不一樣,他不該扯進皇家恩怨里來。
李承澤光著腳走過去,打開門,卻看見范閑站在那,發(fā)絲滴著水,“……”兩人沉默半天,李承澤讓開了門?!罢玖硕嗑??”
范閑沒回他的話,低著頭,看不清眼底的情緒。但周身散發(fā)著冷氣。
“哥哥…對不起…”他突然抱住李承澤,冰涼的皮膚接觸著,他趴在李承澤肩膀小聲呢喃。
“怎么?”李承澤覺得不對勁,想推開他,卻碰到他滾燙的額頭?!笆裁矗糠堕e?”
李承澤的衣服也被范閑身上的雨水沾濕了,太醫(yī)他信不過。已經讓謝必安偷偷去請范若若。
“殿下!我哥他怎么了?”李承澤正守在床前,看到范若若就退開了地方。
“不知道淋了多久。”李承澤說。
范若若走過去,仔細檢查了一遍,還好只是發(fā)燒。
“等醒過來…帶他回家吧?!崩畛袧煽粗稍诖采系姆堕e。
“殿下?”范若若回頭,看著李承澤,“我勸不動哥,殿下若真的有這想法,還是親口告訴他吧。”
“……”
“臣女先去煎藥了?!?/p>
范閑醒過來的時候,眼角瞥到李承澤坐在貴妃椅上,椅子被挪到床前。他正看著自己。
“醒了?”李承澤看著他慢慢坐起來。
“承澤…”范閑啞著嗓子開口,卻不料下一秒,李承澤站起來,干脆利落的一巴掌落在范閑臉上。
本來力氣就小又加上沒用力,這一巴掌落在臉上,連個紅印都沒有。
“……”范閑沒去看李承澤,他知道就算抬頭,他也不愿對上自己的眼睛。
心里還是苦澀,鼻尖酸意漸濃,范閑低下頭,咬住了嘴唇…
李承澤又伸手抬起他的頭,對上那雙通紅含淚的狐貍眼,心像猛然被抓緊,痛得厲害。又看到范閑咬緊的唇。
輕輕捏著他的臉,迫使他松開嘴。
“嘖,”李承澤感到手上溫熱的淚滴,有些煩躁,“又哭。”伸手去擦范閑臉上的淚珠,責怪似的開口。
可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李承澤就不厭其煩的去擦掉。直到范閑抱住他的腰不撒手。
“松手?!崩畛袧墒址旁谒~頭,還是燙的…
“弄一身…”
“松手?!?/p>
“松手?!?/p>
“……”
“算了?!崩畛袧陕o他順著氣。他的手緊緊扯著李承澤的外袍,外袍被他扯得松垮垮掛在胳膊上,李承澤索性就脫了外袍。由著他把臉埋在自己勁瘦的腰上。
若若端著藥進來時,正看到這一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殿下…”
李承澤看到她過來,范閑不可能松手,只好沖范若若伸手,“給我吧?!?/p>
李承澤一勺一勺把藥喂完。又給人擦了擦嘴。范閑才終于肯躺下休息。
“謝殿下?!比羧艚舆^藥碗。
“真麻煩?!崩畛袧煽粗訔壍?。
謝必安讓他去休息,他就縮在貴妃椅上。都一樣,反正他在床上也縮著。
等范閑真正醒過來時,李承澤正縮在椅子上睡著。
范閑見人穿的單薄,輕輕把被子蓋上去,卻不想把人又弄醒了。
“……”兩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