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樓梯往上，浮空城水晶大廳的全貌便逐漸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大廳中央，被金屬欄桿圍起來的圓形空洞中，人造宇宙正緩慢旋轉(zhuǎn)著，周身散發(fā)出的熒藍光線遍灑地面，連同圍聚在宇宙附近的人們，亦被籠上一重藍白糅雜的輝光。

我從人造宇宙附近路過時，游客也正往此處走來，為首的講解員同我相識，遇見了難免要打個招呼?！芭釙燥w，”我叫他的名字，順便瞥一眼他身后的小游客們，“我怎么記得今天你該休假了？怎么還是你當班?！?/p>

裴曉飛也攤手，以表無奈：“誰叫今天的游客多是小孩，講解員里就我最擅長應對他們，這下就算是我已經(jīng)回大陸上度假了，上司恐怕也要派專機把我接回來——你知道的，他很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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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腦海里權衡了一下“派專機去大陸接裴曉飛”與“未能為游客提供更好的講解服務”這兩件事的性價比，慣性認定更應該犧牲后者。但既然裴曉飛親口承認，他那鐵公雞般一毛不拔的上司，寧愿實踐前者也不選擇后者，想必后者的收益一定遠勝過前者的成本。

想到這里，我隨口一問：“這些小朋友要為浮空城之旅支付多少費用？”

裴曉飛正忙著把四處亂跑的小游客一個個地拎回人造宇宙附近，聞言向我比了個數(shù)字。我倒吸一口涼氣，感慨道：“咱們浮空城是不是真的要倒閉了？那幾個大老板再也不愿給我們出資了嗎？不然也不至于通過旅游來創(chuàng)收吧，割韭菜還割得這么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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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完這幾句，裴曉飛繼續(xù)兢兢業(yè)業(yè)做（帶）講（?。┙猓êⅲ肄D(zhuǎn)身去按電梯，預備上辦公室去。等電梯的間隙，幾名浮空城的幽靈居民走過，同我問好：“令書！好久沒見你來這兒了，最近發(fā)生什么了？”

“工作出了點小意外——受傷住院了幾天?！闭f著，我指指腦袋，示意傷在這里，“我都好久沒放假了，這次正好趁機休息一下?！?/p>

她們紛紛表達關懷與擔憂，來回客套一番，電梯終于徐徐降落，我進了轎廂。電梯向上爬升時，我低頭查看通訊器，不出所料地看見一堆未讀信息，全是我不在的這些天，辦公室里鬧出來的幺蛾子。

我快速瀏覽，慶幸同事們沒有釀成大禍，一切都尚有補救空間——電梯“?！钡匾宦暎T緩緩開啟，我尚未邁出去，便先被撲了滿頭滿臉的繽紛禮花。

同事們手持禮花炮，在電梯門的左右兩側(cè)列隊，齊聲說：“阮世，歡迎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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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多謝你們?！蔽艺聮煸陬^發(fā)上的禮花碎屑，扔在垃圾桶里，“別跟我說你們就為了迎接我回來，特地準備了這個驚喜?！?/p>

同事不解：“怎么，你不喜歡嗎？居然還有人不喜歡驚喜！”

“你們能好好執(zhí)行我的工作計劃，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驚喜了。”我在工位上坐下，摁開電腦，“上個月關于DODO冒險隊的那個任務，后續(xù)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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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一一匯報情況，越聽到后面，我的眉毛便擰得越緊。直到同事說了“完畢”，我沉默幾秒，冷笑一聲：“又被唐曉翼攪黃了？他可真閑，自己工作那么多，還要操心DODO冒險隊的事兒?！?/p>

“不過，阮世，其實我也不理解，為什么上頭這么針對DODO冒險隊？”同事說，“明明結(jié)合他們的冒險記錄來看，這支冒險隊的整體能力不算出類拔萃，我看不出他們對我們有什么威脅性?！?/p>

“上頭的心思，咱們誰也猜不透?！蔽蚁氲轿覀兯f的“上頭”，幾年前奇跡般返老還童的雷歐·忒修斯，心中更加深了一筆對他的疑惑，“也許他不僅僅針對DODO冒險隊，他只是平等地不想讓所有人好過。”

我又問了其余幾個任務的后續(xù)，有好有壞，總體戰(zhàn)績平平，但夠?qū)戇@季度的工作報告了。我便擺擺手，讓同事繼續(xù)去忙他的事兒，我則埋頭開始寫報告。雷歐、或者說?？怂鼓沁叴叩煤芫o，明明我才復工第一天，他卻要我今天之內(nèi)必須把這季度的工作報告發(fā)到他郵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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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鬼影迷蹤”工作多年，我早已習慣這一事實：一切都不會按部就班地到來?？v然計劃階段力圖面面俱到，將所有可能性都考慮進策劃案，可一旦進入執(zhí)行階段，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使得整個計劃開始往失控的方向狂奔——這種情況的結(jié)局往往是失敗。

工作第一年，我還會為親手策劃的陰謀破產(chǎn)而感到傷心、甚至懷疑自己，但事實證明，這只是職場菜鳥的玻璃心在作祟。再過幾年，面對報告上超越70%的任務失敗率，我仍能平靜地說出“根據(jù)數(shù)據(jù)，我們今年實現(xiàn)了業(yè)績大提升”這種用來平定人心的大話，可見隨著上班年限的增長，人的臉皮厚度亦在上升。

時至今日，我已完全不把失敗放在心上。那是?？怂挂紤]的事情，我這種打工人只關心每個月的工資有沒有按時到賬。幸好浮空城雖然財務狀況成謎，但從未晚發(fā)或少發(fā)過工資，這大概是唯一一個支持著我繼續(xù)在此工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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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嘛，人生是不可能毫無波瀾的。即便我早已把工作看得很淡，工作中也總會有足夠奇葩的人或事，猝不及防地給我來上一悶棍。

自我為“鬼影迷蹤”工作以來，有那么一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主要是出現(xiàn)在我的工作記錄里。關于他，我最常寫的一句話是：由于世界冒險協(xié)會方（唐曉翼）的介入，任務失敗。

這不，上個月那個關于DODO冒險隊的任務，失敗原因又是老生常談的“唐曉翼介入”。這一理由出現(xiàn)得實在太頻繁，我都擔心?？怂箲岩晌夜ぷ鲬B(tài)度不積極，不愿意好好研究失敗原因，只管把鍋扣在唐曉翼頭上——天地良心，我沒有莫名給人潑臟水的愛好，我寫在工作記錄上的每一個字，皆源自現(xiàn)實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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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多年以前，“鬼影迷蹤”便已在名義上覆滅，可事實上，埃克斯并不打算真的放棄這個凝聚了他大半生心血的組織，于是他設計、牽線，最終令“鬼影迷蹤”換了個外殼，繼續(xù)存活于世，甚至直接入駐浮空城、單獨享有一處辦公區(qū)域。

駐扎于這間辦公室的，多是“鬼影迷蹤”的文職人員，負責將計劃與任務下放給散落于世界各地的“鬼影迷蹤”成員，依照?？怂沟男囊?，為這本就鬧哄哄的世間添一把柴薪，助長火焰燎燒得更旺。

對外，?？怂剐Q，我們辦公室主要負責管理浮空城的后勤——包括在“后勤”這一概念中的事務太多，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這使得我們可以極為方便地收集世界冒險協(xié)會成員的個人信息，作為策劃陰謀的基礎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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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不只策劃陰謀，我們也會阻撓世界冒險協(xié)會實施他們的計劃。

至于我本人，出于一點小小的私人恩怨，在必然要同世界冒險協(xié)會產(chǎn)生沖突時，我更傾向于攻擊唐曉翼——以及出自他之手的計劃。在與唐曉翼的多年角斗中，我并非一敗涂地，明里暗里，我也攪亂了不少他作的局。我們間的梁子就此結(jié)下。

想來，他們應當也有自己的情報渠道，能夠知曉那些陰謀的背后究竟站著誰。只是世界冒險協(xié)會始終都沒能確認，敵人其實就在浮空城當中。

我的辦公室真的和唐曉翼的辦公室同層。我去茶水間熱飯、煮咖啡或者泡茶，趕巧就能碰上他。我們還算得上是點頭之交呢！至少見面時，真會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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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好笑。一開始見面時，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天，平靜無風，晴空萬里，我心情很好地來上班，一手拎著新買的茶葉，一手推開茶水間的門，盤算著煮一壺熱氣騰騰的茶，然后回到辦公室，享受一個?？怂共辉诟】粘堑拿篮孟挛纭缐襞菖輨倓偰鄢尚危饣砻婕从痴粘隽硪粋€人的身影，我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卷發(fā)男人站在茶水間里。

他正守著微波爐，看起來像在等待便當加熱完畢。我不認識他，猜測是同樓層別的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謹慎地沒有搭話，而是繞過他走去另一邊的櫥柜，拿取屬于我的那把熱水壺。加水插電，等待水燒開的間隙，卷發(fā)男人也從微波爐里取出便當，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看見他耳畔銀光閃爍。

人眼似乎總會不自覺地被亮晶晶的東西吸引，我定睛看去，辨別出他耳廓上戴著三枚銀色耳飾，一時心下納罕：他是想把自己耳朵打成篩子嗎？幸好這個念頭只是在我的腦海里走過一圈，涵養(yǎng)與情商使我不至于脫口而出，否則肯定會冒犯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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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去，在身后關上門，我的水也燒開了，咕嚕嚕地冒出氣泡，我一面把它倒進茶杯，一面分心查看同事發(fā)來的新消息。那是一份人事檔案，文件名字：世界冒險協(xié)會-唐曉翼。

用熱水燙過杯子，再加入茶葉。第一道水先洗茶，倒掉后加入第二道，這才正式開始泡茶。這套程式執(zhí)行完畢，我終于騰出空手來，點開了那份人事檔案。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證件照。照片上的男人栗發(fā)黑眸，五官精致，一副標準的混血兒面孔，左右耳朵分別佩戴三枚銀色耳飾，透出幾分桀驁不馴。

我頓住，然后把證件照和方才所見的那個卷發(fā)男人對應起來，匪夷所思地抬頭望了望他先前站過的地方。

……合著愛給我使絆子的死對頭，剛剛就這么和我擦肩而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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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后來是怎么和唐曉翼認識的。大概是在某次聯(lián)誼會上吧？經(jīng)其他同事介紹，我們交換了彼此的名字。當然，我說我叫“令書”，有意隱瞞了姓名的前半段；他則坦誠得多，直接報了全名：“唐曉翼?！比缓笪覀兾帐?，掌心一觸即分開——就這么認識了。

此后我便過上了暗地里同唐曉翼作對、見面時和唐曉翼微笑的雙面人生。扳他一城時我就笑靨如花，被他將軍時我就笑里藏刀，自覺這也成為工作的一部分，不必要的負累應當加錢?？傻降祝疫€是沒有勇氣，以此為由要挾埃克斯給我加薪。這大抵便是打工人難以啟齒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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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面回憶、一面思考，我總算趕在下班以前，將上季度的工作報告發(fā)給了?？怂?。

關上電腦，我在工位上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隨口問道：“我因傷休假前，是不是簽署過一份文件？它好像是某個大計劃的一部分?，F(xiàn)在這個大計劃怎么樣了？”

對面工位的同事頭也不抬，一派輕描淡寫：“大獲成功，任務目標已被摧毀?！?/p>

我為之咋舌：“真的假的？感覺我好久都沒聽過這么天大的好消息了。這下該給我們發(fā)獎金了吧？”當然只是玩笑話。

“對你來說，應該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同事這回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你知道任務目標是哪位嗎？正是你的心腹大患，那個叫唐曉翼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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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俊?/p>

頓了頓，我繼續(xù)道：“……誰做的這個大計劃？我真得當面好好感謝這位好同事。”

“?？怂拱?。你現(xiàn)在還來得及把工作報告的郵件撤回來，在結(jié)尾附上感謝信，?？怂箍吹搅艘欢〞堫伌髳偂??！蓖掳咽诸^文件歸類進置物架，“不過你也沒必要太謝謝他，畢竟你簽署的那份文件，才是整個大計劃里的重中之重?！?/p>

同事笑瞇瞇道：“是你一手主導了唐曉翼的死亡啊，恭喜恭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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