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聲,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巨獸,將灼熱滾燙的喘息噴吐在南城一中的每一個角落。高二(3)班的教室里,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糖漿,幾臺老舊的吊扇在頭頂徒勞地旋轉,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攪動起的氣流帶著悶熱,撲在少年們汗津津的臉上,卻吹不散暑假殘留的慵懶和新學期伊始那股無處安放的躁動。
林嶼叼著根冰棍的竹簽,舌尖還殘留著廉價香精勾兌出的冰涼甜味。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兩條包裹在校服褲里的長腿隨意地伸進過道,占據了一方小小的“領地”。窗外的香樟樹影婆娑,篩下細碎跳躍的光斑,落在他清爽利落的短發(fā)和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像撒了一層躍動的金粉。作為班長兼?;@球隊主力控衛(wèi),他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陽光和凝聚力。此刻,他正被幾個男生圍著,聽趙陽唾沫橫飛地講著假期里如何“英勇”地單挑隔壁職高籃球隊的“戰(zhàn)績”。
“嶼哥,聽老班說,今兒真轉來個學霸?臨江一中過來的?”體委趙陽用手肘碰了碰林嶼,擠眉弄眼,一臉八卦。
林嶼“噗”地把竹簽精準地吐進教室后排的垃圾桶,嘴角勾起一個標志性的、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又極具感染力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管他學霸學渣,來了就是咱三班的兄弟。老班待會兒就領過來,都給我精神著點,別整得跟沒見過世面似的,丟了咱三班的臉面!”他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氣,輕易就點燃了周圍的氣氛,引來一片哄笑和應和。
就在這輕松喧鬧的當口,教室前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班主任李老師那張常年帶笑、此刻卻透著點無奈的臉探了進來,隨即,一個身影安靜地跟在他身后,邁入了這片屬于青春的熱浪喧囂之中。
仿佛一股無形的、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驟然入侵了這間悶熱的教室。上一秒還沸反盈天的嘈雜,如同被一只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嚨,瞬間低啞下去,只剩下吊扇那徒勞而刺耳的嗡鳴,突兀地盤旋在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里。幾十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探究、驚艷,甚至是一絲被冒犯領地的不爽,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剛剛踏入教室的身影上。
他很高。甚至比身高一米八三、在籃球隊里也算鶴立雞群的林嶼還要高出小半頭,身形略顯單薄,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整潔的淺藍色南城一中校服,背著一個款式老舊、邊角磨損但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黑色雙肩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張臉。五官的線條干凈利落,如同最苛刻的雕塑家精心打磨而成——鼻梁高挺得恰到好處,薄唇抿成一條略顯冷淡的直線,清晰的下頜線透著一股倔強的意味。然而,這一切都被那雙眼睛所主宰。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瞳仁極黑,像浸在寒潭深處的墨玉,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當他抬起眼簾,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整個教室時,那眼神里沒有絲毫初來乍到的局促或好奇,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疏離,仿佛周遭鼎沸的人聲、好奇的目光、悶熱的空氣,都只是另一個與他無關的平行世界的背景噪音。
“咳,安靜,同學們安靜一下!”李老師清了清嗓子,臉上努力維持著和煦的笑容,試圖打破這突如其來的、令人尷尬的寂靜,“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許哲同學,從臨江一中轉學過來。許哲同學在原來的學校成績非常優(yōu)秀,以后大家就是同窗了,要互相學習,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崩罾蠋焸壬?,示意許哲上前一步,語氣溫和,“許哲,跟大家打個招呼吧?!?/p>
被稱作許哲的少年依言向前挪了半步,目光在教室里極快地巡脧了一圈,那雙深潭般的黑眸似乎并未在任何一張臉上停留,最終卻精準地落在了講臺前方、林嶼旁邊那個靠窗的空位上。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靜和篤定。薄唇微啟,聲音如同他給人的感覺,清冽,平淡,沒有起伏,像冰涼的玉石輕輕相叩:“大家好,我叫許哲?!?/p>
六個字。字正腔圓。再無下文。
教室里陷入了一種更深層次的寂靜。沒有預想中熱烈的掌聲,沒有善意的起哄,也沒有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只有一種被這突如其來的“冷空氣”徹底凍僵的尷尬,在無聲地蔓延。連李老師臉上那職業(yè)化的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了。
林嶼從短暫的怔忡中回過神。許哲?這個名字和他這個人,簡直是絕配。一個“哲”字,透著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峻和理性。陽光撞上冰山?林嶼心里莫名地劃過一絲奇異的、帶著點挑戰(zhàn)意味的興奮。他那點被集體氛圍調動起來的班長責任感占了上風。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利落,臉上瞬間揚起那個招牌式的、極具親和力的燦爛笑容,主動伸出右手——那是屬于籃球少年的手,骨節(jié)分明,指腹帶著薄繭,掌心似乎還殘留著陽光的溫度:“你好,許哲同學!歡迎加入高二(3)班!我是班長林嶼,以后學習生活上有什么問題,盡管找我!”
許哲的目光,終于落在了林嶼伸出的手上。那目光很輕,很淡,像一片羽毛掃過,停留的時間絕對不超過一秒。然后,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眸便平靜地移開了,沒有任何伸手回握的意思。他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算是回應。隨即,他邁開步子,徑直走向那個靠窗的空位。他的步伐穩(wěn)定,不疾不徐,肩背挺得筆直,放下書包、拉開椅子、坐下的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多余,整個過程安靜得像一幅無聲的默片,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感。
林嶼的手還懸在半空,臉上那陽光燦爛的笑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短暫的、肉眼可見的僵硬。從小到大,他這張極具欺騙性的陽光笑臉和自來熟的性格,幾乎是他無往不利的社交利器,還從未遇到過如此……徹底的冷遇。周圍幾個男生交換著眼神,有的憋著壞笑,有的則對林嶼投來同情的目光。
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感,像細小的電流,瞬間竄上林嶼的耳根。但他林嶼是誰?南城一中出了名的“小太陽”,這點尷尬算什么?他極其自然地收回手,順勢撓了撓自己刺猬般的短發(fā),發(fā)出一陣爽朗卻明顯帶著點掩飾意味的笑聲:“哈哈,行!那以后就是同桌了,多多關照啊!”他重新坐下,身體微微側傾,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目光灼灼地投向身邊這座新搬來的“冰山”。
許哲已經拿出了一本嶄新的、封面是深藍色星空的物理課本,正低頭專注地看著。長長的睫毛在他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那雙過于冷冽的眼眸。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穿透香樟樹葉的縫隙,溫柔地落在他清瘦的側影上,將他本就白皙的皮膚映襯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細小血管。他坐得異常端正,背脊挺直,肩膀舒展,像一株生長在絕壁孤崖、歷經風霜卻依舊孤傲挺拔的雪松,無形中在自己和周圍這個喧囂吵鬧、汗水蒸騰的世界之間,筑起了一道透明卻堅不可摧的冰墻。
林嶼看著他這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別來”的架勢,心里那點被忽視的不爽反而像被澆了油的火焰,“噌”地一下燃得更旺,轉化成一種更為強烈、更為執(zhí)拗的好奇心。這家伙……有點意思。是真高冷到了骨子里?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他忍不住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幾眼許哲。陽光落在他微抿的唇角,那里似乎天生帶著點向下撇的弧度,即使在最放松的狀態(tài)下,也透著一股子倔強和不易親近的冷硬。
“喂,嶼哥,這新同學……夠酷??!”前排的趙陽轉過頭,用氣聲對林嶼說,眼神里充滿了看好戲的促狹。
林嶼挑了挑濃密的眉毛,嘴角勾起一個玩味十足的弧度,同樣壓低聲音回道:“冰山嘛,看著冷,凍人,說不定里頭藏著座活火山呢?”這話半是調侃,半是真心。許哲身上那種拒人千里的氣場,非但沒有嚇退他,反而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強烈地吸引著他骨子里那份永不熄滅的“破冰”挑戰(zhàn)欲。他甚至隱隱有種預感,這個叫許哲的同桌,或許會成為他平淡高中生涯里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數。
許哲似乎完全屏蔽了他們的低語,或者聽到了也渾不在意。他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書,動作輕緩,只留下紙張摩擦時細微的沙沙聲。教室里漸漸恢復了之前的嘈雜,說笑聲、打鬧聲重新響起,但林嶼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張力,已經在這個靠窗的角落悄然彌漫開來,像一根被緩緩拉緊的弦。
開學第一天的課程,在一種混合著新奇、適應和淡淡火藥味的氣氛中緩緩流淌。林嶼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tài),重新找回了屬于他的節(jié)奏。收發(fā)作業(yè)時洪亮的嗓門,課間和趙陽他們勾肩搭背的嬉鬧,籃球場上隔著走廊都能聽見的呼喊……他像一顆活力四射的小太陽,努力照耀著屬于他的“領地”,仿佛之前那點小小的尷尬從未發(fā)生過。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卻像被安裝了自動追蹤器,總是不自覺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身邊那個安靜得近乎詭異的同桌。
許哲的存在,就像教室里一個異質的“靜音區(qū)”。上課時,他永遠坐得筆直,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精準地追隨著老師或黑板上的粉筆字,偶爾才會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落下幾筆,字跡清雋有力,帶著一種和他本人氣質相符的冷峻。下課鈴聲對他而言,似乎只是一個切換場景的提示音。他不是繼續(xù)埋首于書本習題,就是微微側頭,目光穿過明凈的玻璃窗,投向外面那片被香樟樹濃密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眼神放空,仿佛靈魂已經抽離,去了某個遙遠而無人知曉的地方。對于周圍同學偶爾投來的好奇目光或帶著試探性的搭訕,他的回應模式極其固定——要么是極其簡短、毫無溫度的單音節(jié)(“嗯”、“不”、“好”),要么是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的徹底無視。
林嶼那點旺盛的“破冰”熱情,在許哲這堵滴水不漏的冰墻面前,碰得頭破血流。
“許哲,下節(jié)體育課,自由活動,一起打球去?”林嶼抱著籃球,臉上是十二分的熱情。
許哲的目光甚至沒有從書本上移開半分,只從喉嚨里滾出一個毫無起伏的:“嗯?!?算是知道了,至于去不去?天知道。
“中午食堂新開了個麻辣香鍋窗口,聞著特香,要不要一起去嘗嘗?我請客!”林嶼試圖用美食誘惑。
“不用?!边@次連頭都沒抬,拒絕得干脆利落,毫無余地。
林嶼碰了一鼻子又一鼻子的灰,卻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強,越挫越勇。他固執(zhí)地相信,許哲那層厚厚的冰殼下面,一定藏著點不一樣的東西。他開始像一個蹩腳的偵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許哲的一切細節(jié):他的文具盒很舊了,邊角磨得發(fā)亮,但里面的每一支筆、每一塊橡皮都擺放得一絲不茍,秩序井然;他看書解題時,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紙上的符號,那種純粹的投入感,讓林嶼莫名地有點……羨慕?他偶爾會微微蹙起眉頭,那蹙起的弧度極淺,卻仿佛承載著千斤重量,似乎在思考著什么遠超高中課本范疇的、深奧而沉重的問題。
周五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課。周末即將到來的喜悅像無形的氣泡,在教室里悄然膨脹,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按捺不住的輕松和躁動。林嶼效率奇高地搞定了所有作業(yè),百無聊賴地轉著手中的簽字筆,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飄向許哲。許哲正對著一道物理競賽級別的力學綜合題沉思。暖金色的夕陽透過窗欞,溫柔地包裹著他,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躍,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攤開的草稿紙上輕輕點著,指尖干凈,指甲修剪得很短。薄唇因為專注而抿成一條更顯冷硬的直線。
林嶼看著看著,心里那點“破冰”的執(zhí)念又蠢蠢欲動。鬼使神差地,也許是夕陽太暖,也許是許哲專注的側臉在光影下有種奇異的吸引力,他忘記了前幾次的教訓,甚至忘記了自習課要保持安靜。他伸出握筆的手,用那冰涼的塑料筆帽,極其輕巧地、帶著點試探意味地,戳了戳許哲放在桌角、靠近自己這邊的小臂。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許哲的身體猛地一僵!那是一種極其劇烈的、如同被高壓電流擊穿全身般的僵硬!他倏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那雙一直沉靜如古井深潭的黑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間精準無比地、死死地鎖定了林嶼!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林嶼預想中的憤怒或者驚訝,而是一種徹骨的、近乎實質的冰冷警惕!像一頭在黑暗中被突然驚醒、瞬間進入最高戒備狀態(tài)的孤狼!更深處,林嶼甚至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被侵犯了絕對領域后的、深切的厭惡和緊繃!
林嶼被他這猝不及防、激烈到駭人的反應驚得魂飛魄散!舉著筆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連呼吸都停滯了。他完全沒想到,一個如此輕微、甚至帶著點玩笑性質的觸碰,會引發(fā)如此山崩海嘯般的反應!仿佛他剛才觸碰的不是許哲的手臂,而是某個連接著毀滅性炸彈的、絕對禁忌的開關!
午后的陽光依舊溫暖明媚,空氣中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兩人隔著不到半米的距離,無聲地對峙著。林嶼能看到許哲瞳孔深處那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戒備在劇烈地翻涌。周圍的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氧氣,沉重得讓人窒息。幾個離得近的同學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邊不同尋常的、一觸即發(fā)的危險氣氛,紛紛投來驚疑不定的目光。
許哲死死地盯著林嶼,眼神復雜得如同風暴中心。那里面有冰冷的審視,有被冒犯的怒意,有秘密被觸及邊緣的恐慌,甚至還有一絲……林嶼無法理解的、深沉的痛苦?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足足有三秒,或者更久?許哲才極其緩慢地、用一種近乎機械的動作,收回了那令人膽寒的視線。他重新低下頭,將目光強行釘死在面前的物理題上。但林嶼清晰地看到,許哲握著筆的那只手,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微微顫抖著。那支筆,仿佛隨時會被他捏碎。
剛才那一瞬間從許哲眼中迸射出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銳利,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地扎進了林嶼的心底最深處,留下一個不斷擴散著寒意和驚悸的窟窿。他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后背沁出了一層冷汗。
這個轉校生許哲……他那看似平靜無波的表象之下,究竟隱藏著怎樣洶涌的暗流和不可觸碰的禁區(qū)?為什么一個如此微小的觸碰,會讓他瞬間化身為擇人而噬的兇獸?林嶼看著許哲緊繃得如同拉到極限的弓弦般的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座看似冰冷的“冰山”,其內部蘊藏的危險和復雜,遠遠超出了他最大膽的想象。一種強烈的不安和巨大的謎團,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了林嶼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