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好風光啊。
一簇簇杏花落入西湖中,引得幾只魚兒游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面包屑,又蕩漾著清波搖搖尾巴鉆入了綠水中。
波紋散盡后,水中斷橋白色的影子上多了一位藍衣女子。
她懷抱琵琶,腳尖輕輕點地。羅裳宛若浮云,輕若羽衣。神秘的白紗遮面,僅露出柔情似水的一對眼眸。倘若令古今中外任意一人瞥見這樣一雙眼眸,想是君王情也癡的玄宗、重色思傾國的漢皇也要欲罷不能;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楊玉環(huán)、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子也要顏色盡失。要不是在這時節(jié),出現(xiàn)在這二月西湖中,總要令人誤作嫦娥離月宮、仙女下瓊瑤。
她的目光逐漸從湖影中的自己緩緩上移到了四周。一代江山美如畫。
方才被弦月琵琶之音指引至此,亦不知何故。
她一揮手,琵琶便隨風化作二尺之笛。
方才恐被人瞥見,故隱藏身形,輕落西湖上、斷橋邊。想此處人山人海,美不勝收。音既身處凡間,也應(yīng)扮作紅塵中人。
她轉(zhuǎn)動妙音笛,頃刻間化作了一位少女。笛子化作一玉釵,將青絲束成一綠云;輕紗般的墨藍羅裙、披肩統(tǒng)統(tǒng)解去,僅剩一白色上衣,一淡藍馬面。馬面上幾朵隱隱約約的白花。臉上妝容淡抹,僅存口上胭脂、眼邊墨線、面間紅霞。起視四境,猶豫片刻,終未摘下面紗。
幸無凡人察音。良機難得,不妨一飽人間景色。
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她走下斷橋,輕移蓮步,混入黔首間,飽覽西湖盛景。
她先見鴛鴦戲水,憶起“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p>
她又見紅雨落下,記起“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p>
她見湖上綠水逶迤,一艘艘客船滿載著無數(shù)個和她一樣的好奇心緩緩駛來……湖上云霧漫起,轉(zhuǎn)眼間,黑云翻墨,頃刻間,白雨跳珠。
她不愿隨著人群一同消散,故摘下玉釵,化作一把淡紫色的油紙傘。傘上畫著藍牡丹、紫牡丹,還有些綠葉,獨獨沒有紅牡丹。在江南的煙雨中,她的身姿逐漸隱去,步入煙雨的深處……
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寥寥的行人皆抱著頭去了。
僅剩她一人、一傘、一個江南。
她走啊走,走啊走……清風徐來,煙雨卷去。她踏出幻境,不知不覺間已步入了水鎮(zhèn)。
人間繁華若此?
燈紅酒綠、張燈結(jié)彩。人們拿著手機,為自己和家人朋友和江南合影。炊煙裊裊,人們的小吃各色各樣,香氣撲鼻。她看見旅行團的導(dǎo)游舉著旗子、主播架著手機、小學(xué)生背著書包、年輕人的脖子上掛著相機。他看見老奶奶坐在一起談笑、家人們在一起聚餐、無人機飛向高遠的天空。
她還記得之前的江南。她還記得二月的楊柳、六月的蓮葉、九月的蒹葭、冬月的初雪;她還記得紅裝的少女,畫著彎彎的眉毛,涂著紅紅的胭脂,三五成群地游玩于煙雨之間。人面桃花相映紅。她們的春遠勝于江南的春……她還記得文人墨客,成群結(jié)隊,揮霍談笑,鴻儒相伴。輕舟短棹,隱隱笙歌。騷人不散,商賈云集……她還記得帝王的游船,輝煌的馬車,宮女手中琉璃的彩燈……她記得戰(zhàn)士的盔甲,依依楊柳下告別的親人……
此乃古時江南。不料花開花滅、千年已逝。只怪音千年未會江南面,別來終有恙。
秦漢時節(jié),她初遇江南,只見烏煙瘴氣,廖無人煙。
隋唐盛世,她再遇江南,卻是人間仙境,一片繁華。
明清時期,她又遇江南,西湖未老,人世滄桑。
此時她重遇江南,只可惜星移斗轉(zhuǎn)、物是人非。
曾經(jīng)她從未獨自游過江南。
她跟隨者游客們一同上了船。雨后初晴,但是水中多了些落花。人們興奮的拍照,她只是拄著腦袋靠在船邊,渴望將這一切深深地刻在她的記憶中。
白墻黑瓦的房子在水中向后走去。漸漸的,它們的腳步慢了下來。她隨著人群一起走下船。
正午的太陽已然落去。她輕倚在一面白墻上,微感氣喘。如同人類一般走路,真令她這千歲的老骨頭吃不消。她剛要摘下面罩,又停手收回。
不如慢慢地走吧。
她忽見陌上楊柳之色,不禁輕吟起古人之詩: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 。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她還記得宋人曾唱:“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p>
“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癡癡的望著這陌上煙柳,良久不動,不知所思。含情脈脈的雙眼似要望穿秋水,豆蔻梢頭的身姿似要化作望夫之石。
“鈴鈴鈴…”
風鈴的聲音驚醒了她。她猛一轉(zhuǎn)身,看見小孩子們拿著風鈴跑過。
非君也哉。
她笑了。
她肩頭的雨傘忽又化作琵琶。她就坐在這岸邊,這江南的煙雨鎮(zhèn)中,快意一曲。一曲訴衷腸,一曲了凡思。
“哇,這是誰家的姑娘啊,琵琶彈的這么好,人長的也這么好看。”
“今兒可到好,來個小水鎮(zhèn),還白嫖個演出! 您瞧瞧,這才是江南! ”
“還穿著漢服,簡直就像仙人?!?/p>
“這女子總帶個面紗干啥子嘞?”
“媽媽,這就是我在斷橋上看見的仙子?!?/p>
“你這孩子竟胡說八道?!?/p>
“簡直是天籟之音……”
“小姐姐,咱們能合個照嗎?”
她不語。閉目撥弦。任由人們拍照,吵鬧。任由他們說這些她不懂的話,做這些她不懂的事?;蛟S她真的是個出土的老文物了。她等待著弦月琵琶的琴弦如同針線一般縫補她的心傷。
她一直彈著,彈著,不愿停下,亦不敢停下。周圍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真如同過往的云煙一般升起又消散。
不知不覺間,大珠小珠,從她的面頰落到她的身上或是地上。
曲終人散。她不愿曲終。她將自己所會的全部曲目都彈了一遍。不顧手指的疼痛、晚風的清涼。
銀瓶乍破水漿迸。
她的弦斷了。
她猛地睜開眼。周圍早已空無一人。玉兔東升,煙雨鎮(zhèn)早已睡去了。
樂音自言自語道:“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何時夜色已臨?”
又嘆氣曰:“清風不識音,何故亂彈琴?!?/p>
她只得收好琵琶,化作玉笛。揮手間穿回了自己的那件羅裳。
月下一人。一曲清心音送給自己。
江南之月依舊,君卻隱去了。
“多謝弦月,音知爾用心。”
想吾這一生若此了。
“待吾歸去守門。”
她化作一縷青煙,消散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