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劉縣長,這么喜慶的一個活動,咋還掉眼淚咧?”
村中唯一一個水泥路丁字路口頭上龍王廟前,架起了個小戲臺子,鑼鼓喧天,一場對這個村子來說已經(jīng)算盛大的祈雨儀式正在舉行。
“劉縣長這是喜極而泣,到時候給龍王爺看高興,也給咱下雨!”趙老在跳舞的隊伍中高升吆喝著,一天天扛著鋤頭和鐵鍬并沒有拉慢他的腳步,倒比不少沒參加過幾次儀式的小伙子們靈活不少。
“凈整這封建迷信,”劉雨揉了揉眼,“我這就是沙子掉眼睛里了,依我說,要是真有龍王爺,把沙子扔他眼睛里,他也就下雨了。”這句話在后面站著的村民中引起了幾聲笑聲。
“你看看,這都還有偷著樂的,”劉雨笑著指著后面圍觀的村民們,“就你們這么大不敬,不給龍王爺整生氣就算好的了。要我說啊,鄉(xiāng)親們啊,咱以后實在是不行,咱以后啊就不整這一套了?!?/p>
“劉縣長啊,你這才剛來沒多久,這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傳統(tǒng),多少年了都。”
也是,劉雨確實剛來這里沒多久,是半年多前剛從省城調(diào)到塬梁縣來的,剛到這邊時,前任縣長就給他留下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屋子和一輛單車,省城里來的劉雨一開始咋可能住得慣,不過過了半年,劉雨也就理解了,縣里根本沒有會修房的,也就將就的住下了。再說這塬梁縣,說是縣,其實也就是幾個村子合在一起的行政區(qū),縣城也算不上城,充其量也就是個大點的村子,就兩條水泥路,一年到頭連輪子都見不到幾個就這種閻王爺都懶得管的地兒,村民們還是過得挺自在,糧食不多,但一年下來也夠全村人吃,村邊那條河也有點水給村民們用,這不,還有閑心在這快收獲的日子搞祈雨儀式。
“劉縣長,您也來一段?”趙老笑呵呵地說。
“就是就是,劉縣長,俺來教你。”少柱不由分說就將劉雨拉到隊伍當(dāng)中,就開始擺弄起來。
少柱是土生土長的莊稼人,三十年來沒邁出過一步塬梁縣,二十多年的莊稼活將他鍛煉得身板粗壯,膀大腰圓,手上的繭子摸衣服都能磨出“沙沙”聲來。村里就他的莊稼長得最漂亮。農(nóng)家活干得漂亮的同時,跳舞也是一把好手,自從他上場以來,趙老就從主演的位置上退下來了。瞧他那步子,你敢信這是一天下地十幾個小時的莊稼漢?在他邊上的劉雨跟他比就像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孩一樣,正在努力馴服自己的雙腿雙手,一個不注意還把自己給絆倒了,把自己和大家伙兒都逗笑了,有些人都笑的直不起腰來,趙老雄渾的笑聲回蕩在塬梁縣的天際。
“哈!哈!哈!”
劉雨也大笑著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黃土:“我說鄉(xiāng)親們啊,咱們以后啊也不整這些封建迷信了,上次我?guī)僦コ抢?,城里都能把明天的天氣報出來,一點不差。你說對不對,少柱!”
“對!對!對!”少柱比手畫腳地說,“那過晌午還是大太陽,俺想著咋可能下雨,結(jié)果到了后晌,就見不著月亮了,第二天還真就下了雨了。劉縣長帶著俺去一個樓上,那樓有這么高,不對,這么高?!鄙僦鶎⑹峙e過頭頂,覺得還顯不出高來,又蹦了兩下,“那樓比咱后頭那個山坡坡還高不少咧。還有,省里全是路和車,有些地方那車自介就會走,也沒見有人騎。”
“對嘍。鄉(xiāng)親們你們看啊,現(xiàn)在這都什么時代?科技發(fā)展到什么地步了都?城里人報道天氣的時候,我也沒見他們?nèi)ツ睦锇菔裁待埻鯛敯?。所以!咱以后,要少整這些東西,咱可以找個節(jié)日啊什么其他的日子來慶祝慶祝。沒必要整這祈雨儀式了?!?/p>
“劉縣長啊,俺們其實也不太信這個,這不你看,挑的日子都這么隨意,你要是這么說,鄉(xiāng)親們肯定也愿意啊。”
“沒錯,沒錯?!贝迕駛兤咦彀松嗟馁澩?。
沒錯,鄉(xiāng)親們不是非要辦祈雨儀式不可,只是為了能讓自己對美好未來的期望有個寄托罷了。
“趙爺爺!云!云!雨來了!”小雨秀蹦跶著指著遠方的天空。
“小妮子,那可不是雨云?!壁w老摸了摸雨秀的小腦袋,“不過這可是個好兆頭,好兆頭,呵呵......”
“劉縣長,您也來潑水?!庇袂偌业陌岩慌枨宄旱乃说搅藙⒂昝媲?,“這是咱們祈雨儀式的最后一步,可重要了?!?/p>
“好嘞,那,在這最后一次祈雨儀式上,祝大家來年豐收。”劉雨將水向外一潑,一整盆的水啪嗒一聲摔破在了地上,綻開巨大的水花。
在那里留下的小水洼在陰云下一整天都沒干,直到第二天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大地。
秋天,麥海徜徉。
那是最后的希望景象。
第二年,全縣大旱。地獄,親臨人間。
河?湖?是什么樣子,人們早就不知道了,陽光正在一點點沖淡人們對于水的印象,卻也在一步步加深人們對于水的渴望。
當(dāng)然,也不僅僅是人。
村邊那條小河早就干涸了,唯一的小湖早就被之前還在隆隆作響的一臺抽水機給抽干了,連一塊看起來像是曾經(jīng)濕潤過的泥巴也沒有了,只剩下湖底絕望的小魚干。現(xiàn)在那臺抽水機還在那里,根本沒有人去收取,因為已經(jīng)沒有地方用得到它了,往下挖幾十米也打不出一口水井了,曾經(jīng)為村民和作物們勉強續(xù)命一個半月的它成了最沒用的東西。
也許它還不是最沒用的,最沒用的是村民們還在做的努力。
“趙老,就不能早一點舉行祈雨儀式嗎?”劉雨回想起幾周之前跟趙老的談話。
劉雨在水泥路上死命地蹬著車,眼睛死盯著面前的水泥路面,不敢側(cè)哪怕一點點頭。他不敢看,也不想看到哪怕一點點路邊的土地,他不敢看那寫滿絕望的干涸的黃土地,那張著大嘴的土地,那深不見底的因干涸出現(xiàn)的裂隙,讓他恨不得將自己化作水滋養(yǎng)給土地。
“不行,祈雨儀式有嚴格的時間規(guī)定,只有在這個時間,才有用?!?/p>
那時,村民們已經(jīng)斷水好幾天了,一切自救的方法都試過了。勉強堅持了一段時間,可最終還是要看天。再不舉行祈雨儀式,村民們就沒有任何希望了。
他妥協(xié)了,村民們都妥協(xié)了。
他繼續(xù)蹬著。
村中唯一一個水泥路丁字路口頭上龍王廟前,架起了個小戲臺子,鑼鼓喧天,一場對這個村子來說已經(jīng)算盛大的祈雨儀式正在舉行。
村民們在龍王廟前跪成了一個方陣,低著頭。趙老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看到飛馳而來的劉雨,他只是點了點頭,他那干裂的嘴唇已經(jīng)不允許他做說話這種奢侈的事了,他只能在廟前盡力展示自己的舞步。
趙老停下了。
趙老跪下了。
村民們早就跪成了一排。
“云!云!雨!雨!”這是趙老聲音嘶啞的絕望的吶喊。
沒有人敢抬頭。
沒有水能潑了,劉雨走到廟前,跪了下來。
雨!
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摔碎在了地上,代替了本應(yīng)該潑在地上的水。
無用的不是祈雨儀式,而是村民們一開始就以注定無望的努...掙扎。
淚水,即刻就被蒸干。
寫在正文之后:此篇小說寫于前幾個月的河南、魯南地區(qū)旱災(zāi)之時,在社會科技發(fā)達的今天,面對自然的災(zāi)難,村民們面對干旱也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跪在地上祈雨,對科技的敬畏,對現(xiàn)代社會的適應(yīng),對“迷信”的蔑視,在這一跪之后,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