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輛貨車在國道上又開了快五個小時。中間張澤禹被顛簸的路震醒了一次，順手掏出外套里那臺老款諾基亞給奶奶家打了個電話，沒成想一接通就被奶奶劈頭蓋臉說了一頓，他坐了一天車，被顛得腰酸背痛頭暈目眩，心里的委屈都要漫出身子，悶悶地朝那邊說了一聲

張澤禹“我掛了”

就打算扣掉電話。

奶奶那邊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在張澤禹扣掉電話前插了一嘴

奶奶“你那屋今天有人，給奶奶修收音機的一個小孩，太晚了我就沒讓他回去，你晚上回來跟他湊活一晚上行不行？”

張澤禹“不行?！?/p>

張澤禹一聲回絕，這次真把電話扣掉了。

他們一大早從北京出發(fā)，天徹底黑死才到了云城。

張澤禹按說好的價格遞給運貨師傅幾張十塊的鈔票，師傅樂呵呵地接過票子塞進襯衣前面的口袋，主動幫他把貨車后面的破爛一件件搬下來。

張澤禹“這些東西我一個人搬不了啊?！?/p>

張澤禹頭疼地看著立在地上的幾件寶貝樂器，問貨車師傅

張澤禹“你能不能幫我搬到家門口？就二樓。”

師傅倒是夠爽快，挽起袖子和張澤禹一起先把占地面積最大的架子鼓搬進樓道，兩人忙活好幾趟才把這大幾件全運到張澤禹奶奶家門口。

夜里氣溫低，張澤禹忙活完出了一身汗，一邊扇風一邊從牛仔褲口袋掏出張十塊錢紙幣，二話不說便揪著師傅胸前口袋直直塞進去。

師傅被他突入其來的動作嚇得一后退，一只手從口袋把那張紙捻出來，等瞧清是張紙幣后笑著搖搖頭，小費么，從外國人那兒學來的？師傅把那張紙幣重新塞回衣服前面的口袋，什么也沒說，朝張澤禹揮揮手就轉身走向自己的大貨車。

沒一會兒，張澤禹就聽見外面響起大型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音，伴隨夜里幾聲不知名鳥叫，像大草原正在遷徙的象群，在安靜的夜里發(fā)出一陣昭告離開的轟隆聲，開往另一個目的地。

張澤禹踹了一腳墻，小聲嘟囔

張澤禹“嘿，這人怎么勁兒勁兒的呢，給錢還一副想要又不想要的德行?！?/p>

樓道被各種鼓和吉他這些玩意兒占滿了，張澤禹墊著腳找了個落腳地，揚手敲敲奶奶家老鐵門。這會兒已經(jīng)晚上十二點，奶奶應該早就睡著了，可他也不能真在外面站一宿，心里一邊埋怨那貨車司機開車太慢，攪得老人家要半夜給他開門，一邊放緩手上敲門的力度。

他早把奶奶晚上說的那個修收音機的小孩忘得一干二凈，絲毫不知道此時自己臥室已經(jīng)被人占了個干凈。

剛剛出過的汗已經(jīng)揮發(fā)得差不多，又冷又黏膩，樓道里穿堂風一吹，像盤了條吐著信子的蛇在身上滑。張澤禹打了個哆嗦，正琢磨著自己去火車站附近找個小旅館湊活一晚，忽然屋子里傳來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張澤禹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鐵門就發(fā)出一聲叮叮咣咣的響動，緊接著嘎吱一聲敞開了。

大門一開，屋里的光線開閘泄水般涌向樓道，張澤禹那雙在黑夜里浸了好幾個小時的眼睛幾乎瞬間就被刺痛，他下意識伸手捂住眼睛，等了好幾秒才緩緩展開幾根手指，在縫隙里睜開眼睛。

那是張澤禹給這個修理工男孩的第一眼，甚至連他的面貌都模糊不清，他背著光，只一團黑影，悠悠地散著一股他熟悉的沐浴露味道，就這么從指縫間竄進張澤禹眼里。張澤禹的嗅覺系統(tǒng)幾乎一瞬間失效，他在這陣麻痹感中感到胸腔里的心臟劇烈收縮，他明明什么都沒看清，手腳就緩慢漫上一陣細密的酸麻。

等眼睛適應了光線，張澤禹才把手慢慢放下，他面前站著個瘦高的男孩，張澤禹看不清他的長相，不確定地率先開口

穆葶菀“李書云家是嗎？”

張澤禹是

張澤禹“我是她孫子，說好了暑假過來住?！?/p>

對面那個女孩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側頭看看門口擺了一地的樂器，沒等張澤禹反應過來就先一步邁出去，兀自把他撂在走廊里的吉他抬進屋，規(guī)正地擺在客廳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