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翅鳥，結(jié)局是死掉。樓上土里和樹梢，哪個是最好？還是都不妙？

高一新生軍訓的同時，夏天正在緊抓時間，烘烤這地面上的所有有機和無機物品。像烘焙美味小餅干一樣，大家的水分越少越好，越少越脆，越好吃。

從中間到外圍，分布著草地、跑道和一圈槐樹，它們連同悶熱的制服、毒辣的陽光和嚴厲的教官一同，組成了新生們此時最為厭惡的事物。三班的學生們眼睜睜看著附近的班級全都坐下休息了，自己卻暴露在太陽底下，跟著教官的口號練習跑步。

痛苦至極，悲憤至極。但大家有反抗的覺悟，卻沒有反抗的勇氣，只能硬著頭皮，冒著中暑的風險，東倒西歪地跑了一程又一程，最后被指責動作不規(guī)范，隊列不整齊，只能從頭再來。

在槐樹的陰影下，一個請假的學生正在遠遠觀望同學們的酷刑，默默地坐著，手里拿著半瓶水。她留一頭著比規(guī)定的女學生頭更短一些的黑發(fā)，眼睛疲倦的微微閉起，留下了兩顆眼角痣裝飾著異常蒼白的臉。她穿了一身絕對會很熱的衣服:棕色的半長袖襯衫，灰色長褲，黑運動鞋。

她瞧見了他們臉上若隱若現(xiàn)的痛苦表情，再扭頭看看周圍七零八散的水杯——要么是空的，要么只剩下小半瓶水，微嘆一口氣，掂起幾個杯子，朝放置在操場外圍的水箱處走去?，F(xiàn)在不是統(tǒng)一接水時間，水箱周圍空空蕩蕩，沒個人影，唯有光熱在此處旺盛生長。

陽光下，很熱。如果到了統(tǒng)一接水時間，學生們?nèi)紨D在這里接水，會更熱。她把杯子放在幾個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等著透明清涼的涼白開灌滿杯子，然后擰上它們的蓋子，帶回去，再帶一批過來，繼續(xù)接。

這樣跑了六七趟，她把全班同學的水都接滿了?；氐綐涫a底下時，她再次把目光射向還在訓練的同學們，看到了他們正不知帶著何種表情望著自己。她的頭上全是汗水，緊扣的衣領(lǐng)和勒著皮膚的袖口漬濕了一大片，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松開一兩顆扣子的意思。

大家的水都接好了，唯獨沒有接自己的。她搖了搖瓶身坑坑洼洼的保溫杯，覺得里面還有大半杯水，于是就放下了也為自己接一杯的念頭。請假生盤腿坐在鋪著磚頭的地面上，發(fā)了一會呆。約摸過了幾分鐘的光景，她從旁邊的書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開始安靜地看著上面的東西。

里面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英語單詞，一律用黑色水筆書寫，沒有亂七八糟的的彩色標記，只有一道道黑豎線把單詞和注釋分隔開。字體不算很工整，像是在顛簸的公交車上書寫的，只能讓人勉強看懂。

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在紙頁上灑下了幾點靜止不動的光斑。它們隨意地趴臥在疲勞的黑色筆記旁邊，像是一池發(fā)亮的水，向外界展示自己池底的石頭。她盯著亮得刺眼的光斑，把筆記本挪到胸前，用頭的陰影擋住過著火一般的紙張。

她在心里默背這些單詞，記住它們的含義，在腦海里演繹運用它們的場景。翻了兩三頁后，她聽到遠遠地傳來說話聲，于是抬頭看，發(fā)現(xiàn)是同學們回來了。他們拖著疲憊的步伐，渾身上下澆滿了汗雨，小聲發(fā)泄自己心中的不滿，扭頭看了看老師們已經(jīng)被自己甩到了遠處后，開始大聲抱怨。

走近了。他們拿起自己的杯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喝水。一聲哨響，其他班級的學生開始慌里慌張跑向飲水機，企圖快點找個空隙接水。而他們則只需要坐著就好了?？粗蠹壹娂娮跇涫a下乘涼，請假生默不作聲地爬起來，找了個離人群略遠、卻能讓人一眼看出她的歸屬的地方坐下，繼續(xù)盯著筆記本看。

有人指了指她，竊竊私語起來。過了半分鐘，一個看起來像是班長的學生帶著幾個同學走到她面前，向她道謝。

“同學，謝謝你幫我們接水?！?/p>

她被他們感激的眼光包圍，不知為何縮緊了身子。她局促地笑了笑：“沒關(guān)系，也不是什么大事。”

“請問你叫什么名字？”為首的人問，“也許以后我們能夠成為好朋友哦！”她笑盈盈地問請假生，馬尾辮垂到了身前。

“柳燃。你呢？”

“我叫夏春羽，這位是侯成，這位是李拾錦……”夏春羽向柳燃介紹著跟自己一起過來的同學們?？粗@些友善的面孔，她稍微放心了一點。但一下子就被這么多人圍著，她還是感到有些不適。

“嗯，謝謝你們。我現(xiàn)在有些不舒服，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鄙眢w不舒服確實是真的。盡管并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烈日下做著高強度運動，蒸籠一般潮濕悶熱的陰處也使她頭暈。其他人聽完，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夏春羽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也準備離開。

這一眼就看出了不正?！嫉哪樕椎貌徽??！澳闶遣皇侵惺盍耍俊彼鲋嫉募绨?，對方看上去馬上就要暈過去。

“沒事，就是太熱了?！彼首麈?zhèn)定地回復(f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異常虛弱。夏春羽不由分說，立馬把柳燃扶起來，

“不可能沒事，你肯定是中暑了。趕緊，我們?nèi)メt(yī)務(wù)室?！彼鲋汲t(yī)務(wù)室的方向艱難地挪過去。柳燃把半個身體靠在她的肩上，腳下像是踩在不穩(wěn)的薄冰上，雙腿卻被灌入沉重的鉛。

仿佛過了半個多世紀，她們終于來到了醫(yī)務(wù)室的門前。夏春羽推開了門，一股混合著消毒液氣味的涼風撲面而來。

柳燃坐在病床上，不住地發(fā)抖。校醫(yī)讓她躺下，解開衣領(lǐng)。柳燃沒有動，她側(cè)著頭面朝夏春羽，讓她趕緊回去。夏春羽聽了，不放心地走了。

等到門被關(guān)上時，柳燃的扣子已經(jīng)被解開了。校醫(yī)此時正在往她身上敷涼毛巾。考慮到學生隱私，歷代校醫(yī)都是女性。她把柳燃安置好，轉(zhuǎn)過身去給她倒水。

醫(yī)務(wù)室里的生理鹽水用完了，校醫(yī)開始自己配置。她背著柳燃，柳燃看著她的背影。

校醫(yī)邊配，邊問她的身體狀況：“免疫力強嗎？”

柳燃如是回答：“不太好?！?/p>

“經(jīng)常生?。俊?/p>

“偶爾會感冒，之類的?！?/p>

“不常去醫(yī)院，對嗎？”

“……嗯?！彼粤艘惑@，這都能看出來嗎？

“營養(yǎng)不良？”

“嗯?！?/p>

“感覺你在生長關(guān)鍵期缺了很多吃的，發(fā)育不太好?！?/p>

“嗯……”

校醫(yī)端著淡鹽水過來了。柳燃接過杯子，仰著頭，小口把它喝完。她刻意不去看校醫(yī)的眼睛——把上半身露在別人面前是一件很難為情的事，盡管這個人是女性，是醫(yī)生，看起來也很正直。

“在這里休息一會吧。我要把你的情況告訴班主任，過會有人會過來接你。你看著是回班還是回宿舍，總之別再往戶外走了。這才軍訓開始第二天，就給我弄了一個中度中暑的學生來……你先躺半個小時，過會感覺沒問題了再走?！毙ａt(yī)坐回到她的辦公桌前，開始打字。

“那個，門有鎖嗎？”柳燃不安地問了一下。

“沒鎖。這樣，我給你拉上簾子吧?！彼^來把簾子拉上了。一塊垂地的、淡藍色的布，把柳燃和外界隔，這使柳燃感到好受了些。

“還有，你平時都不穿內(nèi)衣的嗎？”簾子外的人冷不丁問一句。

“這……為什么這樣問？”

“啊，不好意思，就是看你的胸部沒怎么發(fā)育，感覺不太正常，有點太平了。而且你還挺瘦的，個子卻沒那么低，算是普通人的身高。你應(yīng)該是十一二歲之前營養(yǎng)還行，勉強長到了一米六多，等到進入發(fā)育期了，吃的就跟不上了。你先睡一會，過會有人來的話，我叫你起來?！闭f完校醫(yī)便開始忙自己的事了。

柳燃平躺著，摸了摸自己的前胸。平坦而光滑，沒有經(jīng)歷過青春期長痘的煩惱，也沒有享受過少女成熟的喜悅。什么都沒有，像是所有的生長都被定格在了那個初一的夏天。

她閉上眼睛，睡著了。

簾子嘩啦一聲被粗暴地拉開，柳燃猛地醒了，她不知所措的看著面前一頭汗的學生，和急忙跑過來的校醫(yī)。愣了幾秒，柳燃才發(fā)覺自己的衣服還沒有系上，于是用胳膊捂著前胸，重新把布簾拉上。布簾上面的鐵環(huán)和支撐它們的支架摩擦著，發(fā)出一陣長長的哀鳴。

她不滿地穿好衣服，疊好被自己體溫捂熱的毛巾。

外面是校醫(yī)斥責那個女同學的聲音，而她一直在道歉。

“真的非常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有人在里面，呃，是沒穿好衣服。那個，就是我奉命來接柳燃的，就讓我們離開吧！我以后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對不起醫(yī)生，對不起柳燃同學，我什么都沒看見……”

她還在喋喋不休地請罪。柳燃整理好衣服，下床，準備離開。

“醫(yī)生，我回宿舍了。”說完，她拋下那個滿臉懊悔的同學，徑直向外走去。

“柳燃！等一下，你要跟著我。我手里有假條，這樣我們才能上樓?！彼o趕慢趕追上柳燃，準備等她接話。柳燃只是慢慢走著，并不看她一眼。她繞了個彎，從教學樓后面的小路拐回宿舍。

那條路周圍全是植物。兩邊的樹木從里到外分布著紅葉李、銀杏和水杉，有月桂樹穿插其中，在更遠的地方點綴著幾株葉片尖銳硬朗的芭蕉。它們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層層篩掉火焰般的陽光，在地面上落下極具立體感的平面陰影。小路邊的草旺盛地生長著，綠葉帶著焦黃色的尖頂，爬到路中間，任由柳燃和那個同學去踩。

柳燃時不時看她一眼。這個學生最亮眼的地方就是她的一頭金發(fā)。它們瀑布一般從她的肩上垂下，直到腰間，像是剛?cè)诨慕鹱?，彼此粘連著，拉出極細極閃亮的絲。她的頭發(fā)很直，只在發(fā)梢處微微彎曲，像平和的海卷起了微小的浪花，安寧的河水盡頭激起了尚未成型的漩渦。

學校管的很松，軍訓完了大家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來上學。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讓學生染發(fā)，所以她可能是天生金發(fā)吧，柳燃想，但她頭上的那三撮藍色，應(yīng)該是染的，也有可能是夾上去的。

長得還挺高，看起來比我高了不下十厘米。戴金絲圓框眼鏡，不過看不出度數(shù)——鏡片太薄了，還是說那就是裝飾用的平光鏡？左手帶的有手表，表盤上的字母好像是……勞力士。鞋的話，耐克，還是限定款。感覺這個人應(yīng)該挺有錢。

但是受的教育不太好，不然為什么會明目張膽看別人的隱私。她是怎么考上這所學校的？就連我也只是勉強比分數(shù)線高四分。應(yīng)該是走關(guān)系吧。

“那個，柳燃，真的十分對不起！”她又開始道歉了。

“下次注意?！绷嫉鼗卮?。

“我以后會注意的！對了，我叫蕭慕雅，我們是一個宿舍的?！?/p>

柳燃這才想起來，昨天她們的宿舍里有一個空床位。

“就是3608，我們還是對床呢！你睡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我靠近門，不知道我們以后會不會經(jīng)常說話？……柳燃，你還在生氣嗎？”

“沒有了。我只是不喜歡說話而已。”她們穿過了小路，該經(jīng)過一片小湖了。

湖邊也種滿了樹。周圍一片蟬鳴，時大時小，有著呼吸一般的規(guī)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