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如墨,紀詠又一次從那片黑壓壓、仿若無盡深淵的夢境中猛地驚醒,冷汗浸濕了他的后背,貼身衣物緊緊地黏在肌膚上,涼颼颼的。
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神中滿是驚惶與悵惘,這樣帶著夢魘的夜晚,究竟重復(fù)了多少回,他已然數(shù)不清了。
在夢里,那巧笑美目的姑娘總是如春日暖陽般笑臉盈盈地出現(xiàn),一聲親昵的“小和尚”,叫得他心頭泛起絲絲漣漪。
看似輕佻俏皮,可那分外清澈的黑眸卻仿若一泓清泉,純凈得能倒映出世間萬物,只需遠遠瞧上一眼,便能望透她眼底的赤誠。
那時心中還藏著少年的憤懣,哪怕嘴上強裝平淡,波瀾不驚,可心底總歸是有些不甘和怨懟的。
塵世的誘惑、未酬的壯志,都被他硬生生地壓在心底。
而那姑娘總是一副嬌滴滴、笑盈盈的模樣,白凈的臉頰在微光中透著溫潤的光澤,眉眼彎彎,甜甜的梨渦輕而易舉地就晃進了他心底,筑起的心防悄然松動。
純白不知事的妖精對這繁雜俗世只是一知半解,嘴里時常嚷嚷著一些聽起來輕佻的話語,可真遇到點事兒,膽子卻比誰都小,一只老鼠竄過都能嚇得她花容失色,直往紀詠身后躲。
和尚喜歡妖精,聽起來是個荒誕不經(jīng)的事兒。
起初也就是抱著看樂子的心態(tài),或許是日子太過無聊,紀詠偶爾也會對她耍耍嘴皮子,說些甜言蜜語逗她開心。
看著她臉頰緋紅、嗔怒地跺腳,心中竟泛起別樣的滿足。
小妖精看似精明,眼珠子滴溜溜轉(zhuǎn),實則迷糊得很,連自己的心思都算不清楚,就這么傻愣愣地和他攪和在一塊兒。
那天,姑娘眨著大眼睛,眼中有幾分期待,又有幾分忐忑,怯生生地問道。
“小和尚,你是不是喜歡我呀?我跟你說,人妖殊途,日后還俗了,可不要在傻愣愣地惦記我一輩子呢~”
紀詠心口一緊,臉上卻故作鎮(zhèn)定,硬邦邦地回道。
“放心,我不喜歡你?!?/p>
說出這句話時,他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緊,指尖都泛白了。
“這樣啊……”
小妖精的語氣瞬間焉焉的,像霜打的茄子,沒了精神氣,耷拉著腦袋,平日里靈動的身姿都仿佛被抽去了生氣。
紀詠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表情究竟如何,是佯裝的冷漠,還是不經(jīng)意間泄露的落寞。
只記得那一刻,心口像被重錘猛擊,鈍鈍的痛意蔓延至全身。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抓住她,可指尖所觸唯有一片虛無,姑娘的身影如泡影般消散,徒留他在黑暗中滿心懊悔。
妖精心大,轉(zhuǎn)頭又將這事兒忘在了腦后,依舊每日在寺廟里蹦蹦跳跳,可紀詠卻敏銳地察覺到,她往后處事總有了些分寸,不再像從前那般肆意妄為。
哪怕一如既往的歡快跳脫,卻像是無意間摸著了什么不可言說的界限,開始小心翼翼地守著,守著僅存的溫暖。
她喜歡漂亮的人,和尚是唯一一個能摸得著她、瞧得見她的存在,所以她總是喜歡圍著他轉(zhuǎn)悠,像只歡快的小鳥。
偶爾,她也會望著寺廟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中滿是向往,哎噓嘆氣自己被困在這一隅之地,不能見識外面的花花世界。
紀詠心里清楚,若是有一天,她真找到了離開的契機,大概率是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這妖精傻傻的,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出不了寺廟,可她怎么就不想想,為什么每次他都會將她那漂亮精致的燈盞,小心翼翼地放在小佛堂里。
因為燈走了,她也會走了。
傻妖精……